第169章 无何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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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进城了!”一个做厮打扮,一看就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看到眼前高大的城门,激动地转身走到马车前禀报。

    不一会儿,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这男子看着也有些旅途疲惫,但精神还好——他除了颇有些儒生气外,举止堂堂,有些当官的气势,这让同样等着入城的老百姓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也就是这几眼罢了,在京师这块首善之地,到处都是官员!大家时常看着相公们骑马坐轿上朝,偶尔见到一个外地来京述职的官儿,根本不放在眼里!前几日报上还登载了个笑话,是新到任的大理寺少卿仪仗经过大街,有个老翁根本不避。大理寺少卿遣人去训斥,人家只‘老朽便是相公都见得多了,你一个蚊子官儿也好意思叫人清道’。

    这一时之间传为了笑料。

    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和个老头儿计较,事实上,这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让这位心上人的大理寺少卿有了‘轻佻’之名了虽然当官摆仪仗是应该的,可天子脚下,官员有多少?做到三公九卿那一级别,在京城也不见得能称‘贵’。

    这种情况下,那么多比你位置更高的人尚且没有大摆仪仗,你先如此了往外起来,总有些不好罢。

    马车中的‘老爷’姓白,名叫白芳敏,京城人士,同进士出身。七八年前就已经外放做官了,历任了一任知县后,升做泉州通判。后来在泉州通判上也做得还好,如今正是要调职入京做京官儿了!

    一则同品级之下,京官本就比地方官员尊贵,二则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如今算是回家了。有这两重原因在,不论一路多风尘仆仆,此时白芳敏也是意气风发,兴致正好!

    他也不止自己一个人回来,身后还有十来辆车。车上除了仆人、财物,还有儿子——他已经得了官身不错,但多的是有了官身也娶不到贵籍女子的官人呢!白芳敏本身的出身很普通,后来三十岁做了进士,才能也不能突出,自然娶妻这事儿和他也就无缘了。

    好在他也不是非要娶妻的那种人,早年间就租妻过,后来做了官儿,也陆陆续续租了两回妻。算起来,这几次租妻,给他带来了三个儿子,都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入城之后,有早已等着接家主的仆人接住了白芳敏一行。此时白芳敏也不坐车了,而是骑着马车一边游览京城街景,一边往家的方向去。

    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会怀念自己的家乡。此时的白芳敏就更是如此了,要知道这里是京师!相对于其他地方,这里的繁华和乐要更上一层楼!哪怕白芳敏是在泉州做通判,见识了泉州这座港口城市的繁华开放,也是这样觉得的!

    泉州也很富庶,相比京师还要有活力的多,但在白芳敏眼里,泉州根本无法和京城相提并论!京城的底蕴,京城里就算是普通民也具有的那种自如,泉州根本不能比!

    “数年在外,没想到京中变化也这么大。”白芳敏摸着胡子,颇有些感慨的样子。

    给他牵马的是今天来接人的仆人之一,听自家老爷这样,见就凑趣:“老爷的是呢,京中乃是天下之首,汇聚的是各方风气!人都杭州是天下风气之先,变化最快!可真要起‘海纳百川’、包容各样风气,还是得看咱们京里!”

    白芳敏听得微笑点头,这话正对他眼下的心思。

    而就在这时,白芳敏注意到前面街口经过了一顶异常华美的轿子不只是轿子,那轿子前后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厮跟随,后面还跟着数顶华丽女轿。再加上在后打马跟随的好事子弟,看起来排场非凡呐!

    白芳敏本就是京城人士,见那些轿子的样子,自然立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道:“那样的排场,不是当红的娘子,决计是没有的七八载离京,京中风月事所知不多矣!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娘子,能不能稍后拜访一番。”

    白芳敏当年人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真正的老相好。毕竟他家世普通,读书有很花钱,根本没有太多钱在这种事上消遣。真正能在风月场上混,已经是他中进士之后的事了!

    起来,新科进士还是蛮值钱的,那个时候他和同年们把京中上档次的人家都走了个遍,花钱也不多——就算是女乐,只是普通地侑酒、表演,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只不过女乐、雅妓这些人日程满满的,难以约到。

    而新科进士的身份就是一块敲门砖,让白芳敏这些人可以顺利插队,成为许多行院女子的座上宾。

    也就是那个时候,白芳敏算是‘知风月’了。

    此后,他外放做官,做县令的时候不,做泉州知州的时候也算是常常出入风月场所的。泉州虽然只是一州之地,可那里是几个对外贸易的港口之一,有大量海商、工厂主,还有市舶司一干狗大户,自然能吸引周边,乃至五湖四海的贱籍女子落脚。

    得益于此,白芳敏人在泉州,也算是‘遍识群芳’了。

    但在他眼里,还是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娘子们最好!一方面那个时候他刚刚考中进士,意气风发极了,留下来的相关记忆自然也得到了无限美化。另一方面,泉州行院女子的做派确实和京中不同。

    非要的话,大概就是歌舞伎町女招待,和银座女公关的差别的。不能后者的品质就一定胜过前者,但两者之间确实有着不一样的特质。

    相比之下,泉州那边是商业城市,一切当然是向钱看,男人如此,行院女子也是如此。另外,因为是面向海外的新兴城市,那里的女孩子也大多活泼的多。京中则不同,这里本质上也是向钱看的,但又不只是钱。

    或许有不少行院女子心里只在乎钱,但表现在外还是不能那么‘俗气’。

    京城里的行院女子,也讲究雅量!真正的名妓,不喜欢的男子,千金万金也不能叫她们动一下眉头。而喜欢的男子,她们倒贴钱也不是问题——这不是养白脸,若行院女子已经有‘靠山’了,这种行为是不行的。另外,这个男子没钱也得有拿的出的东西,这样传出去才是‘佳话’。

    总之,真正令京城里的行院女子真心结交,而不是拿你当提款,你本人就不能是只有钱!

    再者,京城里的风月场所还有与泉州全然不同的讲究这个起来就更复杂了,但简而言之,就是多了一种‘矜持’与‘规矩’,这是过去很多年慢慢积累起来的,同样也是汴京作为京城的一种优势。

    眼下白芳敏才入城,就见到了一位当红娘子的排场,心念一动,心思一下就飞到了风月场所。

    听到自家家主这样,牵马的厮也伸长脖子往街口看。不只是看,还竖起耳朵听议论的人声。好一会儿才道:“老爷,人知道方才经过的娘子是哪一位了——是北桃花洞撷芳园的行首呢!”

    “撷芳园?这我倒是记得,昔年撷芳园的行首姓柳,我还曾在潞王的府宴上见过她一舞。”白芳敏显然回忆起了当年刚刚登科时借着新科进士的身份,得到的优待。如今他再想等潞王这种层次的门庭,就不是当年那么容易了!即时他如今升了官,还要回京述职。

    大家都很礼遇新科进士,可一个来述职的通判?呵呵,哪怕是通判任上做得再好,也只能平级转任(从地方官到京官,能平级转任,本身就是升职了),所以最多就是从五品。而从五品的官儿落在京中,一个水花儿都翻不起来!

    牵马的厮笑着道:“老爷的都是老黄历啦!七八年前的行首,如今那还能做?如今做着撷芳园行首的另有其人,是一个年纪极的女子,姓师,因她姐姐也在撷芳园做女乐,人都称作师娘子。”

    “生得花容月貌,杨妃再生不过如此。又跳得好舞,宫中贵人也是一再称赞的!才十几岁,就挑起撷芳园做了都知,最近又被宫中的大娘娘称赞舞跳的好,点了她做如夫人,不得了了如今好多子弟都爱她,常在撷芳园前面楼子里候着,就为了见一见她。”

    “才十几岁?”白芳敏听这个,也是一惊。稍后平复下来才道:“既有这般威势,其人身后少不得几个撑腰的人定然是数一数二的显贵。”

    这是非常正常的想法,女乐中突破资历的限制,二十出头,甚至十几岁就做都知、做如夫人的也是有的。但举凡这种女乐,一方面是奔着一代名伶去的,另一方面,背后必然少不得人支持。

    牵马的厮在家中是门房,常在街面上打听这等风月新闻,加之又爱看报,这样的事心里是有本帐的!听得家主这样,连忙道:“老爷的果然不错呢,这位师娘子身后确实有几位撑腰的贵人!”

    “平日拜访这位师娘子最勤快的,就是康王、郑王两位。至于其他公侯之家子弟,又或者南北大才子、朝中相公,则不可计数而且前年为师娘子铺房的人是襄平公,如今也还没有分。”

    “李、李大相公!?”一开始白芳敏还只是听着,这‘裙下之臣’的名单确实有些惊人,哪怕是在当红名妓中也不多见。但总有一些名妓比其他名妓更胜一筹,这种事一时新鲜,可放到时间长河里又不算少了。

    真正让白芳敏失声惊讶的还是‘襄平公’三个字白芳敏离京做官时,李汨还没有辞官呢,也就是,那个时候李汨还是包括白芳敏在内的所有官员的上司!白芳敏离京做地方官的任命书,上面有许多印章、花押,其中就有李汨本人亲笔花押和官印。

    白芳敏印象中,那真是一位谪仙人他只远远见过李汨一次,就下意识地觉得‘只可远观’。

    更直白一些地,那和包括他在内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李汨真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是没有世俗欲望的人。

    这种印象,在他干净利落地还政于官家,自己正值壮年,转头就去修行时,达到了巅峰——大家都知道,为人臣子要急流勇退。可真正自己上了,又有几个人保持的住呢?真要是这件事佷容易,那史书从头到尾都要重写呢!

    而李汨偏偏做的这么干脆,不只是他对名利能够放下就放下,还意味着他斩断私情的决心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历史上也有一些权臣,他们是一直都很清醒的,也真打算退了。然而,集结在他们周围的力量不让他们退!能绊住他们,让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然不只是强大的力量,事实上,权臣做到最后,他们本身就是极强大的力量,要让他们办不愿意办的事,根本不能只靠威逼!

    真正裹挟他们的,除了力量,还有私情!

    在他们身边,总有亲朋故旧,他们最后也成了推动权臣的一股力量李汨全身而退,少不得和他们‘恩断义绝’一回。这可不止是要李汨狠得下心,还需要他不计后果——他和人恩断义绝了,那曾经施加的恩情就不作数了,不只是恩情不作数,人家只怕还要恨他!

    也就是,李汨一旦有什么事,那些曾经支持过他的人,就全都指望不上了!甚至,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

    而李汨当年做大相公时厉行改革,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举目都是敌人,却也差不多了。

    这种情况下,李汨走的干脆,就是真没想过以后可能存在的危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为一个女乐铺房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大新闻了——其实也是因为白芳敏人在地方,离开京师七八年了。偶尔能收到一些来自京城的信件,也恰好没人和他提过这件事。

    当然,惊讶归惊讶,这个时候的白芳敏也只当是个新闻没办法,襄平公李汨真的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有关他的新闻,就算是再让白芳敏惊讶,也就只是惊讶而已。惊讶过后,他的生活原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白芳敏一路回家,路上听厮些京中新闻,等到了家中,接风洗尘、洗漱休息自不必。等到沉沉一夜之后,旅途的疲惫总算是消去了一多半,剩下的就得慢慢养,得要几日才能恢复过来了。

    接近中午才起床用餐的白芳敏也不是很着急,吃过饭之后就回了书房,一边写帖子去到在京的同年家中,一边又写拜帖给朝中几位大佬——这是官员内部的潜规则,人家大佬见不见你一个从五品的官儿是一回事,你来京了去不去拜码头又是另一回事。

    来了总得上封拜帖,然后去人家府上等等。要是与这位大佬有那么一两分渊源,再不然碰上人家心情好,人家也会见你一见。如果什么都不靠,那就是管家出来一句‘相公有急事,怠慢了’,这个时候也就知趣告辞了。

    准备好这些,请朋友相聚的帖子,让厮去各家送上就好。而那些拜帖,则是要白芳敏亲自送上。

    白芳敏见天色也不早了,要了轿子出门,按照这些大佬的地位高低,再参考与自己有没有渊源,排出了一个次序。这一天下午就先去了一位与自己有渊源的,得了一个‘开门红’——等到人下了衙,白芳敏总算见到了人,叙了叙话,不算白费了半天功夫。

    别看只是不咸不淡地叙了几句话,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像白芳敏这样并无什么家世的中低级官员,想要得到大佬的关注,就得先从混眼熟开始!这一回上门拜访,得上几句话。日后其他场合再碰面,就能更进一步了!

    慢慢的,从边缘到算个人物对于白芳敏来,他可没有想过一步登天。

    第一天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白芳敏上午先去了吏部——他泉州通判任期已满,新人泉州通判要来接之后,他就回京了。虽是回京述职,但他要做什么官儿,是已经打听过的!他今后应该是在枢密院做事。

    不过,这不是他来了就能上任的,上一任还没期满呢,所以他得稍等两三个月。

    白芳敏在地方做官时不能多贪,但他到底是在泉州做通判,那地方实在太富!银钱就跟淌水一样流过!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拿自己的‘份例’,几年下来也是好大一笔财货了!这也是为什么才做一任,他就转职的原因。

    这样的肥官,本来就默认做不长久的!你沾了好处可以,却不能一个人把好处占尽!也得让别人尝甜头啊。

    现在回京了,有这样的家底,只不过是几个月等官而已,倒也没什么。他从吏部离开时,有看到好多等官的中年人,十分落拓,知道那才是惨的——那些人,要么就是有了做官资格,但不是进士,或者只是赐同进士的。要么就是为官一任,不上不下,又没有的上话的人,前面的官做完了,后面的官没有着落的人。

    大家都等着做官,然而僧多粥少啊!很多人一等数年,一点儿也不奇怪!

    这些人等官遥遥无期,在京城又是米珠薪桂,生活慢慢没有着落起来,日子变得煎熬,也很常见。

    真起来,这些人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但在京城中生活窘迫甚至还不如一般百姓都是有的。

    然而,他们宁愿如此,也不愿意放弃‘等官’因为只要做上官,他们的生活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弃做官,老老实实过普通人的生活,大多也就是温饱无忧而已,如何能与之相比?

    至于一边等官一边谋生,这也是有的但有些人自忖士大夫身份,没办法拉下脸。又有一些人,就算拉下脸了,也无法真正养家——他们都能读会写,相比起普通人,谋生是有一些优势,但也就是有些优势了。

    再加上要时常在吏部这边候着,是无法专心谋生的,这就更难了!

    眼下白芳敏可怜这些等官的人,大抵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情。他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自己也会落入差不多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