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苏蜻一下子警惕起来, 浑身都紧绷着,碧色的眼眸里满是冷意, 手悄悄地摸上身后的梅花镖。
伽罗和他对视一眼, 同样默不作声的将面碗放回去, 不动声色地掐起了决。
顺便在心里暗暗唾弃了一口,要不是混蛋苏蜻把他的蛊虫都给玩没了,他也不至于要亲自动手!
不怪两人如此戒备, 这并不是普通的敲门声,而是“鬼市”之中的敲门声。
什么是“鬼市”?
何某些流传在人间的法不同,在京城这个偏僻的巷子里, 有真正的非人披上人皮, 挪动着僵硬的身子,行走在路上。
这里是黄泉路和人间的交界之处, 是无数双眼睛时时渴望借由这里走上人间的地方。
鬼市的恐怖, 不言而喻。
所以苏蜻和伽罗这么戒备, 一点儿都不奇怪。
他们虽然因为没有住处暂时回了平安酒馆, 却也不敢在外面放肆。特意挂上了红灯笼,也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无害。并且,那里面放了“别处寻”, 非人闻到了之后,就应该知道这家店,不做非人的生意。
可现在,门却被敲响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鬼市虽然恐怖, 却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家伙前来。毕竟这里虽然危险,但好东西从来不少。
心中虽然有此猜测,但苏蜻和伽罗,还是忍不住戒备起来。
示意伽罗先躲起来,苏蜻拿起旁边的□□,往脸上一扣。很快,那张本来年轻稚嫩的面容就被布满皱纹的老人面容覆盖住了。
来不及在给其它的部分做上伪装,苏蜻干脆随手扯下一旁的黑布,将自己整个都笼罩在里面,不露一丝皮肤。
“眼睛眼睛!”看到苏蜻想要开门,躲到柜台后面的伽罗忍不住探出头,压着声音提醒道,“眼睛藏好!”
苏蜻一顿,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一双碧眸。他懊恼地一拍脑袋,对自己的忙中出错感到自责。要知道一旦出了差错,谁也不知道会引出多大的麻烦。更何况现在又不是只有一个他,后面还有一个伽罗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苏蜻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他灵巧地从一旁柜台的格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瓷瓶,拿出一根银针,放进了里面。
顷刻之间,银针瞬间被液体染成了黑色。苏蜻手上不停,又快又狠地将银针刺入了眉心。
很快,那双如同春天的湖泊一般的眸子,瞬间被浓郁的黑色所覆盖。除非仔细看去,才能勉强看出几分微微的绿意。
将眼睛处理好,苏蜻松了一口气,和躲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的伽罗对视一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伽罗确定没什么问题,一瞬间又缩回了柜台后面,藏在了那阴影之中,将自己的呼吸彻底屏住了。
他沉寂地隐藏在柜台狭的角落里,除非有“人”真的走到柜台后面,绝不会发现这里竟然还藏着个人。
与此同时,伽罗并没有放松下去,一双耳朵竖得飞起,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苏蜻虽然是个混蛋,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这些动作起来麻烦,但放在两个不同一般的少年身上,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此时,外面的敲门声刚刚第三次响起,稍稍带上了几分急促。
转身走向门口的苏蜻腰开始渐渐弯下去,眼里属于少年人的神采渐渐消失,变成死气沉沉的暮气。
每走一步,他就好像苍老一分。等到了门前,他已经彻底地老了下去。如同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落叶,透露着一种腐朽的味道。
絮儿盯着眼前
还未开的门,心里有些着急。她想过在鬼市里可能遇到的很多种情况,也备好了不同的方案,却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平安酒馆没有开门怎么办。
如果现在没有买不到“竹叶青”……絮儿并不担心苏絮能够趁此机会摆脱自己的压制,但这无疑会对她之后的计划产生影响。
就在絮儿心中微冷的时候,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浑身裹在黑布之上的老人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评估,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观察。
絮儿无声地和他对视着,浑身紧绷起来。
外面依旧“人”来“人”往,他们不会为一件事停留。但或许是因为这一幕太古怪了,依旧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感受到那种冰冷的目光,絮儿的身体更加紧绷起来,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极致。但从表面上看来,她依旧不动声色,身体甚至没有一丝晃动,包括她头上的斗笠。
好在没过多久,那个老人似乎认出了这个“熟客”,冲她点点头,然后微微侧过身去。
絮儿看着屋子里透出来的光芒,还有老人默不作声地量,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迈进了屋子。
来都来了,若是拿不到她想要的东西,那才是亏了!
“你想要什么?”门被彻底关上,老人扭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
屋中温暖的烛火给絮儿带来一丝温度,忍不住稍稍放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这里面感到了安全。
……呃,可能是因为桌子上的面碗?
正想什么的絮儿突然顿住了,她看向和这里十分格格不入的面碗。里面的面条几乎已经被吃光了,只剩下几根面条还有面汤,但它们还冒着热气,在烛火旁边显得十分温暖。
像是每一个普通的酒馆一样,年迈的老人会在没有客人的时候给自己下一碗面……可这里不是普通的酒馆啊!
这里是鬼市,是披着人皮的家伙常驻的地方,这样的东西……
察觉到了身边女人奇怪的目光,苏蜻心中一紧,大意了!
该死的伽罗,吃完东西都不知道把碗收起来吗?果然是个蠢货!
暗暗在心里骂道,面上那个老人却还是慢吞吞地走到柜台后,直到在那里站定,才缓缓掀起眼皮。
“十两银子。”
絮儿先是一愣,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个老人应该的是桌子上的面条,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她是有多有钱,才会拿十两银子买一碗面条?!
暗暗在心里腹诽,面上絮儿却是微微一笑,转而道:“今日我来,是向店家买‘竹叶青’的。”
她在老人诡异的眼睛看过来时,将一碟子银票推了过去。
“所有的‘竹叶青’,我全包了。”
老人盯着柜台上厚厚的一叠银票。忍不住蹙起了眉。
这本该是一桩好生意,他本该也是高兴的。
更重要的是,早些送走这位来得不是时候的客人,也好回头睡个好觉。
但这个诡异的要求,却让老人蹙起了眉,不曾松开。
“你要那么多‘竹叶青’干嘛?”终于,老人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干涩。那双漆黑且泛着诡异绿光的眼睛却不曾移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烛火微微地摇曳着,将老人本就柜台佝偻的人影拉到极致,细细长长,让人心里忍不住畏惧,再也不看一眼。
絮儿定了定神,稳住自己的思绪,微笑着开口:“怎么,店家还要问这个吗?”
鬼市鬼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若是
在外面,甚至一句交谈都不会有,当然不包括这种询问。
老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思量什么。
“店家放心,”絮儿柔柔地笑道,显得分外柔弱无辜,“这‘竹叶青’,我只用在自己身上。”
她可没谎,这确实是用在“自己”身上。
苏蜻心里计较起来,这“竹叶青”用处虽然古怪,但危害确实很。
同样的,它的用处也很。
这样看来,他把“竹叶青”卖给眼前的女人,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隐隐的直觉,却让他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一时之间,酒馆内沉寂下来。
絮儿微微蹙起眉头,再次软言开口道:“店家若是嫌少,我可再加上些东西。”
着,她将手上价值不菲的玉镯取了下来,放在了那叠银票之上。
老人依旧没有开口,仍旧思量着什么。
他沉默的声音太长了,让躲在柜台之下的伽罗忍不住蹙眉担忧,伸出手悄悄戳了戳眼前的腿。
别是被人下蛊了吧?
苏蜻心中一跳,差点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到底还是想着现在的情况忍住了。
等到人走了,他一定要好好收拾一下伽罗那个混蛋!
心中愤愤地想着,与此同时,苏蜻也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今天是鬼市,更何况伽罗那个蠢货还在下面躲着呢,还是少惹些麻烦的好。
至于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苏蜻在心中沉吟一下,决定还是先放一放。
先把眼下这诡异的一关过了才是!
絮儿正蹙眉间,就见到那沉默了半天的老人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迟钝地转过身,在柜台之上摸索起来。
很快,两个精致的木盒子就被他取了下来。盒子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上面却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被人极不讲究地放在上面。
老人裹着黑布的手直接将木盒子推了过去,示意眼前的女人查看。
絮儿深吸一口气,开了眼前的盒子。
每个盒子里,各有十个不大不的白瓷瓶,被用木塞堵得严实,却仍旧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涌了上来。
享受地沉醉在这熟悉的味道里,絮儿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意,是“竹叶青”,这绝对是真的“竹叶青”!
再也没有人,能够比她更了解“竹叶青”的味道了。
忍住被灰尘惹得发痒的嗓子,絮儿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很好地将盒子收好,放在了随身的包袱里。
“谢谢店家了,”她微垂下头,“那就不多扰了。”
完,她就转过身去,纵使努力抑制过了,也隐隐透露出种急切。
计划最关键的一步找到了,之后就容易了。
看着那个奇怪的女人离开,苏蜻忍不住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依旧慢吞吞地挪动着身体,来到了门边。
外面的“人”注视着这家奇怪的店,目光警惕地看向上面的红灯笼。那里,只有非人能够闻到的香味,在对它们进行着驱逐。
这种驱逐,既让这些非人不敢接近,同样让它们激发出了凶性,虎视眈眈地看着那扇单薄的木门。
苏蜻就是在这种让人浑身发冷的目光下,僵硬着身子保持着该有的节奏关上门,将这些目光隔绝在外,生怕有哪里不对,将这些几乎没有理智的怪物惹怒了。
好在,直到他彻底关上门,那些怪物也没有不顾本能的厌恶和惧怕扑上来。
苏
蜻松了一口气,差点瘫软在地上。
确定屋子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了,伽罗从柜台下面爬出来,奇怪地看着门的方向。
正坐下来喝茶缓口气的苏蜻不由看向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有点儿熟悉。”伽罗支着头,苦恼地回想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听到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微微有些警惕的苏蜻放下心来,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是一个声音,有什么大不了的?”
伽罗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回想起来,“不行,我一定要想起来。”
这个声音他既然记得,应该就是最近才接触过的,又是在京城……伽罗迅速在记忆里翻找起来,很快他就眼睛一亮,有了线索。
“混蛋苏蜻,这个人是不是戴着黑纱斗笠,穿着一身黑衣裳?”伽罗问道。
“你怎么知道?”苏蜻下意识地问,又很快在伽罗得意的目光下回过神来。
他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反驳道:“今天可是鬼市,你去看看哪个人不是穿着黑衣裳?”
“不一样!”伽罗不乐意了,坐在了苏蜻对面,“她的声音不管怎么伪装,都戴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娇弱感,上次和舅……我记着呢。”
提及了那个人,伽罗忍不住含糊过去,原本轻快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一丝黯然。
看他这个样子,苏蜻忍不住蹙起眉,心中有些不舒服。
他嫌弃地瞪了眼没用的蠢货,想了想开口道:“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一次那么多‘竹叶青’,好奇怪。”
他刚好有几分好奇才问,至于安慰那个蠢货,不过是顺便的罢了!!!
听到这个问题,伽罗微微提起了精神,想了想回答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她的名字,刚巧和你一个姓诶,叫什么苏,苏絮?”
伽罗不确定地开口道,并没有注意到对面人一下子紧绷起来的身子。
“你她叫什么?”苏蜻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听到这个寻找已久的名字,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盯着伽罗,“你她叫什么!”
被混蛋苏蜻的反应吓了一跳,但看到他眼里的着急,伽罗还是很快回答道:“苏絮啊,舅——那个人是这么称呼她的,不过我也有可能记错了。”
苏蜻却没时间去注意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苏絮”这个名字,转身就想要往外冲。
“诶,你准备去哪!”伽罗连忙拦住他,“外面是鬼市,你是想死吗?”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双眼赤红的苏蜻,双手紧紧地拽着他,生怕一不心,人就跑了。
开玩笑,外面可是鬼市!虽然他很讨厌混蛋苏蜻,但也不想他凭白丢了性命!
“她现在估计还没有走远。我要赶紧找到她!”苏蜻咬牙,“我找她有很重要的事!”
“你给我等等,”伽罗将还想往外冲的混蛋苏蜻死死地拽住,“都了外面是鬼市,你能找到人吗?找到了才奇怪!”
苏蜻一怔,这才想起来鬼市的诡谲之处。买卖一完,想要在到处都是一身黑的“人”群中找出一个人何其艰难?更何况在鬼市内并不能大声喧哗,若是再不心惹到了那些非人的注意……
看到混蛋苏蜻动摇起来,伽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又连忙道:“再了,还有可能是同名同姓,你就这么确定她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凭白丢了一条性命?”
虽然不知道那个叫“苏絮”的,和混蛋苏蜻有什么关系,但无疑很重要,苏蜻未必敢乱动。
果然,此话一出,苏蜻彻底迟疑起来,那个女人,真的是自
己苦寻不到的苏絮吗?
伽罗又趁热铁,继续道,“再了,你已经确定了她在京城,又有‘竹叶青’这个线索,找到她不是吃早的事?何必急在一时?”
这句话一出,苏蜻彻底没了去追了里面心思。他蹙着眉往门那边看去,就算那些冰冷的视线被隔绝了,但苏蜻依旧记得那些非人的可怖。
伽罗得没错,如果自己就这么追上去,恐怕很快就会栽在那些虎视眈眈的非人手中,到时候别找到苏絮了,他什么都做不了。
更何况,现在已经确定“苏絮”很可能真的是存在的,并不是他的一场梦,那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我知道了,”苏蜻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谢谢你,伽罗。”
若不是有伽罗拦着他,冲动之下,苏絮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伽罗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忍不住粗声粗气地道:“你本来就该谢谢我,俘虏,还不赶快去给我做饭?”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嘀咕道:“我还没吃饱呢……去给我下面条,我要两个蛋!”
看着眼前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苏蜻忍不住挑眉:“你不是看不上我的白水煮面条吗?”
“让你去你就去,混蛋苏蜻!”被戳中痛脚的伽罗忍不住道,“快去!”
苏蜻哼了声,到底还是转过身去,到后面给人下面去了。
屋中的烛火依旧摇曳着,和外面诡谲冰冷的鬼市不同,温暖人心。
与此同时,外面的絮儿。
她刚刚出了鬼市,脚步就忍不住顿住了。
控制住因为危险急促的呼吸,絮儿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阁下有什么事吗?”
她的脖子上,一把冰冷的利刃正横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