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扫地人的梦
45.扫地人的梦
我时常想起一个扫地的老人。
老人应该是有名有姓的,但,大家似乎都只记得他姓张了,大人叫他老张,孩子叫他张爷爷。
他今年七十六岁,扫了一辈子的地,如今这干瘦结实的身躯,活象是一把扫帚。
他和垃圾是势不两立的。用他自己的话:“我这一辈子算是把垃圾得罪够了!”
他从不戴口罩。他把公家发给他的口罩一层一层地拆开,整整齐齐地叠好,已经有尺把厚了。他笑嘻嘻地逢人便:他老儿子快结婚了,等有了孙子,把这些雪白雪白的口罩布接一接,缝几件褂儿贴肉穿,多舒服!他起未来的孙子时,每一根胡须都因脸上的笑而抖动起来。
他有点儿瞧不起那些戴着大口罩,开着清洁车的姑娘们。他时常指着姑娘们和清洁车的背影;“人要怕垃圾,就别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总是黎明即起,把院子扫干净,再把院子外面的一条马路打得溜光。当粘乎乎的香蕉皮粘在马路边、树根旁,怎么也打不走的时候,他就用去拣。有时还会拾到一分二分钱,他便刻不容缓地交到岗亭去。夏天的晚上,大人抱着孩出来乘凉时,孩子是最容易丢鞋的,那些花鞋、凉鞋也实在好看,他就用鞋带把鞋子高高地挂在路边的树枝上,如果拣得多,那么一定是一棵树上挂一双鞋,隔几棵树再挂一双,不知是怕别人不好认呢,还是怕顺牵羊全给拿走了?天长日久,这猫耳朵胡同一带,凡是有孩丢了鞋的,大人便从不着急:“挂在树上呐!”一瞧,十有九准。
他早已退休了。但,他还在扫地。一是扫惯了地的闲不住,二是为了多挣儿个钱供老儿子结婚。他好喝酒,每天晚上一盅——几十年如一日,好酒劣酒不论,有菜无菜随便。老伴知道他的脾气了,常常在他的酒瓶里加一点凉白开,他咂咂嘴,觉得味儿太淡了,眼珠子转了几个圈,鼻子里一哼,哼出那么一句:“只要酒香喷喷就行!”
老伴在隔壁“吃吃”地笑。
他一边扫地,一边拣破烂儿,这酒钱之外居然还时常有几个角子在口袋里盈余着。倘是院子里的孩甜甜地喊一声张爷爷,他会随时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锌币,一边在掌里掂得丁当响,一边:“去吧,买两块糖”,或者是:“今儿天热,来一根冰棍!”
北京的夏夜是最拥挤的。红红绿绿,男女老少都挤到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了,那也是老张的扫帚最吃香、最忙碌的季节。猫耳朵胡同远离闹市区,路边两排北京杨、两排梧桐树象个天然的绿色大帐篷。老人来乘凉,孩子们在路灯下打扑克,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天一落黑就,米“占座了”——一棵树下只能容纳一对儿。晚上十点以后,老张要抢在洒水车前面先扫好地(这是没有文件规定的)。宽阔的梧桐树叶把马路遮得半明半暗的,他只好不时地弯下腰,眯着眼,审视一番。快要扫到马路尽头时,老张正想伸个腰、喘口气时,从树荫下突然飞出一串香蕉皮,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光脑壳上,接踵而来的是一声娇里娇气的笑语:“嘿!这扫地的老头儿还真有吃香蕉皮的福气!”
他怒目了!他把粘乎乎的香蕉皮捏在于里,心想:“好个丫头片子,你能扔我的光脑壳,我就不能砸你的高跟鞋?”不过,老张毕竟是好人,他长吁一声后,把香蕉皮又重重地扔到了地上。就在这一瞬间,这一对青年人飞快地溜走了!他举目望去,那高个儿的伙的背影怎么会那样熟悉呢?就连走路的姿势也象也象自己的老儿子呀!他揉揉眼,想跑到亮处看个究竟,一个拐角,一道砖墙把他们隔开了。
他不敢再往前追了。
他怕这个男孩真是他的老儿子。
那“格登、格登”的高跟皮鞋的声音,揪着老张的心
这一夜,老张失眠了。“格登、格登”的声音老是在响,还有“吃香蕉皮的命”这句话也真够叫人琢磨的。“真是我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老儿子吗?”“那么,请我吃香蕉皮的也就是我的儿媳妇了(怪不得她至今还没让我见过面)”——兴许是人老眼花看错了吧?——他真希望是这样!
那一夜,他翻来覆去梦话:“格登、格登,香蕉皮,香蕉皮,格登、格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垃圾包围着,那些垃圾象长了脚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他,他认得这些垃圾的:废纸、碎砖,还有桃核、瓜籽、香蕉皮,他挥起扫帚左推右挡,上下翻飞,忽然间扫帚把断了,他变成赤空拳了!垃圾们越逼越近,老张禁不住要呼叫了:“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的老儿子就要结婚了,我要抱孙子了!”
天亮了,大梦初醒,他赶紧翻身起床,抱起墙角里的那一把扫帚看了半天,还好,扫帚还是原来的扫帚。
他照样去扫地。
他只是变得沉默了。
他一直在想着那个梦。
他也一直忘不掉那句话:“吃香蕉皮的命!”
他忽而变得格外关心起自己的脑袋了,时不时地摸一下,总觉得粘乎乎的。他已经洗了好几次头了,并且破例让老伴用檀香皂擦过好几次,但,他总觉得脑门上象长了疖子似的。这一辈子没照过几回镜子的老人,这两天居然也频繁地照起了镜子,有一次还让老伴发现了:“死老头子,是该归正、归正了,别弄得一身垃圾味儿,被刚过门的儿媳妇瞧不起!”
罢,老伴拿出一套半新的蓝布衣裤,把老头轰到了澡堂里,刮了胡子,理了发,洗了澡,换了衣服。
明天,老儿子就要结婚了。
正好,工务班又给他发了新的口罩、新的扫帚。
他照例把口罩拆开、铺平。老伴还在那把新发的竹枝扫帚的把上系了一根红布条。
老张总是觉得不自在,不知道是又想起了那个梦呢?还是因为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想找点活干,便拿起扫帚,走到隔壁儿子的新房里,眯着眼寻找了半天,发现新房的右墙角上还有几丝灰尘,他连忙:找来一张板凳,站在板凳上举起扫帚,仰着脸来回扫了好几遍。白壁确实无瑕了,灰尘却落到了老张的眼睛里,他用一揉,揉出了一泡亮晶晶的眼泪。
他想起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后来,是母亲用舌头硬是把尘粒舔出来的(想起母亲,眼泪流得更快了)!
“快老死了,眼泪还没有干?”他自己也惊讶了,着急了,哪能哭丧着脸给儿子办喜事呀?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个梦,垃圾在向他涌来。
他想找老伴,老伴正在操办酒席。
他赶紧摸到水龙头前,用自来水冲了又冲,脏物是冲掉了,眼睛却红肿了——象那种谁见了谁讨厌的红眼病似的。
他真想躲开去。
儿子进门了。
老张低着头,象做了错事的孩子。
儿子亲热地叫了一声:“爸爸!”
老张的心发热了。就象儿子刚满一周岁时,第一次叫的那一声“爸爸”一样。
儿子话了,很少这样温顺,甚至有点羞羞答答:“爸爸,明天我结婚,你操劳了一辈子早该享点清福了。按理,明天你是一刻也不能离开我们的,不过,明天又是‘文明礼貌月’的最后一天,区里要检查卫生(对了,笔者差点儿忘记介绍:老张的儿子是区里环境卫生保护局的干部),这扫街的工作还不能停下,更何况你又是闻名的老模范”
老张抬起头,凝视了儿子一眼,:“我全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老伴正在院里忙着分喜糖,老张扛起扫帚就出门了。
老伴一声惊呼:“老头子,今天还不休息?”
老张头也没有回。
他扫完了一条马路,又去扫另一条马路。
过马路的孩子们亲热地叫着:“张爷爷,你好!”
“嗯!”——他比往常回答得更响亮、更甜蜜。
三月的暖融融的阳光里,杨柳刚刚冒出绿色。他的身影慢慢地被融化了,融化在明净的街道尽头。
这一天,老张家里,男宾女相直到晚宴后才尽欢而散。
鸟归巢的时候,老张还没有回家。老伴在门口等着。
院里的孩一边剥着喜糖一边问:“奶奶,张爷爷呢?”
老伴:“扫地出门了!”(请读者放心,那一夜,老张回家了,但,那是在夜幕重重地笼罩着城市以后)
92年3月于北京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