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分合
沈家老宅, 祈乐天从后院出来, 特地绕了一圈到前院,装作才从外面回来。
一路逗着缸里的老龟,池底的金鱼, 路过温室的葡萄架, 沿途捏爆一串一串硕大的黑葡萄,染了一手汁液,终于穿过典雅的中式庭院, 一副无所事事的不正经模样。
佣人为他开正门,暖气和婴儿屁孩连笑带嚷的尖锐叫声,刺得他脑仁子突突的跳。
大人各式各样的量目光落在身上, 则令他愈发烦躁。
他们这些外来客, 趁着一年团圆的大好日子,带着昂贵的礼品齐聚一堂,不是为了交流感情,仅仅是为了后院那位垂垂老矣的老爷子。
祈乐天时候搞不懂,还疑惑,不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家族聚会吗,不是应该放下各自的身份, 其乐融融吗, 为什么还要穿着官场职场的制服正装, 摆出领导人的架子。
不苟言笑的舅舅、舅姥爷们,无一例外不是板着脸,高不可攀。
女人们则端着一本正经贵妇人姿态, 偶有外露情绪的女人,在祈乐天眼里全是神经质的姑奶奶。
他故意想缓和气氛的插科诨得不到响应,被这些大人们定义为穷思极想,丑一样自娱自乐,大了以后,他就越发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
现在这样的家族聚会,就剩下他几个还不懂事的表弟表妹不会看气氛,任性地大叫大笑,在佣人保姆的看护下跑来跑去。
他刚好和他舅相反,沈昱是他那一代中最的,他是他这一辈中最大的,下面的弟妹都是没长大的屁孩。
推开抱他大腿的鬼头,祈乐天抬脚想上楼去躲躲透透气。
“别去上三楼。”他妈叫住他。
祈乐天回头,老宅的第三层是单独辟给他舅住的地方,偌大个沈家,别人都没他舅这个待遇。
“我就上去看看,不出声。”
“你舅病着呢,别扰他休息。”
“舅病了?”祈乐天震惊的同时心生担忧,沈昱在他印象里一直是强大到不可侵犯的光辉形象。
“年前病到现在呢,我们都过来了也不知道下来接待。”
祈乐天听他妈抱怨他舅就瘪嘴。
“有空还不如去看看你曾祖父。”
“知道了。”祈乐天才不会老实,他刚从老爷子那看望过出来,他爸妈就想着让他多讨好老爷子,连称呼上都不愿突出他曾外孙的身份。
越往上层,祈乐天脚步越轻,这是习惯性的心,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第三层是他不能踏足的禁地。
时候他被带过来时,很多人就跟他过,那是老爷子上一个孙辈宠爱对象居住的地方。
即便那人学没毕业就被送到了国外,第三层也为他保留了下来,等闲人不能靠近。
这导致祈乐天时候还没见过沈昱这个舅,后者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厉害的感觉。
能让他们老爷子记住这么久的人。
老宅的佣人都老爷子对他这个曾外孙,比对他舅这个亲孙子还要好,可他却觉得并非如此。
祈乐天在沈昱卧室门前停住,有点不敢敲门,敲了门该跟他舅什么呢,沈昱着实不是个好接近的人,全家都没人跟他熟络。
直到看到上来送热粥的佣人,祈乐天有了主意。
老宅这些佣人会亲切地叫他天,只敢生疏地称呼沈昱为七少爷。
都知道他平素没大没,行事没有顾忌,自己的活交给他也没问题。
祈乐天成功得到了敲门的借口,门开了,他的眼眶却蓦然湿了。
他那个强大不可觑的舅,苍白着脸躺在床上,垂眸似乎连眼睑也没力气睁开,却还要问:“来电话了吗。”
给祈乐天开了门的助理成奎,第一千二百次:“没有。”
病来如山倒,沈昱回老宅起就高烧复发。
烧得昏昏噩噩,好容易意识稍清醒一点,开口必问:“他来了吗?”
年关渐近,许是知道叶生不会来了,换了话问:“来电话了吗?”
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答案。
成奎猜沈昱是彻底死心了,知道叶生不会过来找他了,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喝了粥,吃了药,病气焕然一空。
出了房门,下来一楼大厅,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强大漠然的沈先生,眉宇间的冷淡疏离,照样生人勿近,仿佛能冻死个人。
只除了从成奎那拿回自己的手机,贴身不离。
代表着他对叶生还有一分期望。
大年初一,老宅热热闹闹,张灯结彩,早该在吃过年夜饭离去的众人,被安排在老宅各处,过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新年。
可谁都知道,现在的热闹是暂时的,他们老爷子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快不行了。
祈乐天第一个跟他舅道贺新年快乐,可惜没得到红包。
沈昱绕过他,完全是目中空空无人般,走进积了一层厚厚雪花的庭院,闲庭散步似的赏雪赏梅。
得,这样祈乐天也没意见,他对舅一向有很大的包容度,比对他亲妈还要孝顺谦卑。
踩着沈昱留下来的脚印,祈乐天百无聊赖地跟在他舅后头自自话,自得其乐。
“舅,你今天没带你的手机下来吗,舅?”一不错眼,祈乐天就发现他舅落后了他几步,诧异回头。
心一动,沈昱望着满天的雪花,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匆忙回屋。
来不及换鞋,沾染雪花的皮鞋踩上木制地板,沈昱上楼找到,忘在外套兜里的手机,重新拨通电话——一则未接的来电显示在三分钟前。
“嘟……”
三秒过后,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昱闭闭眼,吐出口气:“我刚才有事,没接到。”
“嘟……”那边却在他完后挂断了,仿佛能看到手机主人的手忙脚乱。
高定皮鞋踩在地毯上,沈昱来回走了两趟,留下的印子一深一浅。
冷静冷静,他告诫自己,现在既不能逼,也不能纵容,要等他自己开心扉,主动来寻他。
不能纵容。
不能着急。
沈昱捏捏高挺的优越鼻梁,下一刻,手机被他用力砸出去。
门外不放心跟上来偷听的祈乐天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开。
房间里,沈昱撑着桌面,额上青筋暴起。
一个电话,一段缄默,他平素引以为傲的理智就轰然坍塌。
一阵呼唤声将他拉回现实。
是祈乐天折返回来了,带来祖父的口信。
沈昱平复心绪,将心底那些阴暗的想法暂时压下。
老爷子活了一个多世纪,为了他们这个家族已是坚持了太久,如今已然老态龙钟,常年只能躺在床上,每呼吸一口都困难。
今天新年里的第一天,精气神好了些,底下的人就怕他是回光返照,迫不及待把所有人叫过来,而老爷子只想单单见那几个。
一群人围在后院门外,看着沈昱被单独召见。
慧眼如炬的老人一眼看穿了他那些想法,含混不清道:“阿昱,我怎么教导你的!”
旁边伺候的人急忙为他顺气。
沈昱垂眸羞惭。
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自己隐藏情绪的本事不够,让祖父看出来了,累他老人家劳心。
老人瞬时目露失望:“阿昱,做人要光明正大,对得起我给你取的名字!”
老人看穿了他的伪装,这个时候还在演戏骗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孙儿的秉性,根本不是会为他一两句训斥羞愧的人。
他最后还跟沈昱这些,不过是想得他一个最坦诚的相待。
昱,日光,明亮也。
老人家亲自为沈昱取的名字,就是希望他堂堂正正做人,光明正大做事。
为此甚至不许他父亲逼迫他从政,遂他的心愿从商。
虽然沈昱投身商场,与官场无异,俱是诡谲多变,须得左右逢源,口蜜腹剑。
但沈昱体谅祖父的拳拳爱护之心。
沈昱很快出来,换祈乐天进去,这个第.四代中最受沈老爷子喜爱的曾外孙,一度拿来跟沈昱比较。
事实证明,沈昱最后继承的遗产,远比所有人多,谁最受喜爱也就显而易见了。
沈昱侧门眺望远方的夕阳。
从日薄西山,到太阳迅速西沉落山,庇护沈家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
其他支柱人物不是没有,只是到底比不上老一辈的存在。
唯有黑白两色的盛大葬礼上,送灵的花圈摆满了灵堂,在这样肃穆的场合,不仅祈乐天不敢再放肆,那些不懂事的屁孩也被拘着,行事规规矩矩。
他站在第.四代首位,领着一帮孩,看整个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沈昱。
臂戴黑纱,全黑的西式丧服,只除了领口露出的衬衫是白色,形单影只站在那,身形越发清瘦,神色萧瑟寒凉,面对所有人的悲戚哭腔,脸上是无动于衷的冷漠,仿佛谁也不能靠近他,他也走不出自己的世界。
这竟成了日后三年多来,祈乐天对沈昱的最深刻印象。
公平地瓜分了遗产后,还要召开家族会议,分配任务,以便日后重振沈家声望,复兴家业。
派人远赴海外理家业是关键的一步。
沈昱有令人惊叹的投资眼光,也精通经商之道,是不二人选。
可谁都知道,沈昱不好话,而他们又没有足以动他的利益,普通的仁义孝道之由,只会换来他不屑一顾的冷笑。
众人面面相觑时,沈昱却出人意料地出声了:“好啊。”
他接下了?
沈昱踱步下楼,经过楼下的灵堂时,恍惚听见几声软糯糯的猫叫。
掀开灵柩前的花圈,果然看见一只绻着身子的橘色猫。
不知道是被哪个不用心的佣人放进来了。
看守的佣人也吓了一跳,观他神色道:“是天送来的,陪了老爷子……”许久。
沈昱抬手断佣人的话,不用他也知道,祈乐天和老爷子祖孙友爱和睦的事。
老人道出往事,曾经养过一只爱宠橘猫,做曾外孙的一片孝心,特地寻了相似的猫儿送来,宽慰祖父。
何等有祖孙爱的一幕。
与之相比,他这个亲孙儿多不孝,他不仅不孝顺,还亲手扼杀了祖父的爱猫。
他到现在还记得,胖胖一只橘猫如何在他手心里挣扎,失去呼吸,彻底断气……
他没有怜悯,没有同情,越是痛,他越要折磨,越是鲜血淋漓,他越是兴奋,他从死亡中得到快.感,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瘾。
而唯一能制止他发疯的,只有对叶生的瘾。
令他从精神上转变到生理性的瘾。
是另一种令他着迷疯魔的东西。
独占欲也好,冷血也好,祖父不是最宠爱他吗,任何他想要的东西都可以给他,那些古董字画他不感兴趣,他那时迷上了解剖尸体。
那么,将一只猫儿的性命给他,也无伤大雅吧?
可是换来的,却是家里佣人聒噪的尖叫,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的祖父又惊又怒的眼神。
“七!你在干什么!!”
尚是七岁孩童的沈昱回望回去,幽黑瞳孔里倒映出无数惊恐的面容。
“七少爷你在干什么!”佣人惊恐地尖叫,却不敢阻止。
的猫崽子在沈昱手下乱蹬,发出痛苦的惨叫。
沈昱置若罔闻。
少年起就被送到国外,在长久的个人独居生活中,早没有人愿意试着去了解他。
残暴、冷血,在佣人、亲人眼里留下的,是对沈昱少年时期的固板印象。
有谁知道,他已经在尝试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活呢。
那些文雅的、绅士的,所谓的涵养风度,没有谁比他更懂,只要戴上这样的面具就能无往不利。
除了在一个人身上翻车了。
“舅你快放手!”
沈昱低头一瞥,手下松了劲。
他那个素来怕他的侄子,这时候也会为了一条生命,鼓起莫大的勇气从他手下夺走猫。
不过未免太大惊怪,他也不是那种喜好滥杀无辜的人,沈昱抬手看看自己的手心,大概是心绪不稳,走神了吧。
沈昱冷眼瞥过惊恐的佣人,一堆因这边动静,以各种异样目光望过来的亲人。
最后视线落在祈乐天身上。
他的侄子安抚着受惊的猫儿,不甘示弱与他对视:“舅,这是……”
啊,他已经知道了,送给他亲爱的曾祖父的替代品猫崽子。
他这个昔日扼杀祖父爱猫的人,已经够不孝了,临时还要用伪装面具欺骗祖父,致使祖父死不瞑目的人,大概得下地狱才能还清罪孽吧。
“舅!”祈乐天叫住离开的沈昱,“这是送给你的猫!是曾祖父叫我找来送给你的!”
沈昱脚步一顿。
祈乐天趁机再开口:“还有,他让我跟你,不是他没放下芥蒂,是你没放下。”
沈昱喉腔里发出声淡淡的讥笑,真是个狡猾的老头子啊,就是过世了也要刺他一下。
“等等,还有、还有话!”祈乐天拼尽全力隔开人,挡在沈昱面前。
“虽然曾祖父没让我,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想亲口跟你的话,他老人家临终前努力想发出声却没力气出口的话!”
祈乐天红着眼眶,嘴唇颤抖:“曾祖父真正想告诉你的是,对不起,那段时间忽略了你……”
在你少不更事的年纪,在你心性不稳,最需要人引导的时候,沉浸在失去爱宠的悲痛里,不管不顾,任那些人因为恐惧忌惮区别对待你,甚至和那些人一样,用厌恶嫌恶的目光敌视你。
明明拉勾好,会做世上最好的祖父,要做给你那对不在意你的父母看看,你也是有人在乎和宠爱的。
要告诉他们,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他会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结果到头来,还是食言了啊。
祈乐天睁大眼睛,看着一言不发的舅,全身都在颤抖。
这个灵堂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俩。
当他完那句话,沈昱不言不语,没有动作,所有人都没动静。
许久,沈昱无意识吐出一个音节:“啊,已经没关系了。”
“舅!”舅就这个反应?什么表示都没有?!!
祈乐天不甘心想追出去。
他父母扑过来,死命抱住他:“天!你在干什么啊!你怎么敢这样对你舅!”
“一只猫而已,你让他随便处置就算了啊!”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祈乐天拼命想挣开束缚,无果。
他眼睁睁看着他舅离开,再转头看这灵堂内的所有人,终于发现了,令他一直萦绕于心,无法排解的压力烦闷是什么。
都是和他、和舅,有着或远或近血缘关系的亲人。
却无一例外,用那样畏惧忌惮的目光看沈昱。
明明舅此行是为整个家族的发展,明明舅为这个家族做的贡献不少,在这个曾祖父去世,面临庇护家族的大厦将倾的紧要关头,舅站了出来,独自远赴海外……
他们却只敢躲在他背后,用这样凉薄的目光量他。
就因为舅天性凉薄吗?可是明明,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独占欲者。
登上飞机前,沈昱望望天边,回头:“你留下,看着他。”
成奎只得把好不容易收拾好的行李箱又拉回去,默然无语。
中文博大精深,一个“看”字就大有文章。
怎么看着,看着什么?
沈昱都没有明示。
成奎也不能像个猥.琐痴汉一样,时时刻刻追在叶生后面跟踪人。
再者,叶生下半年就去了一个偏远的山区村支教,成奎往那一站,还没开口跟人听呢,谁都知道他是外面来的。
还有国内的一些事宜,他也要帮沈昱去处理,脱不开身。
干脆的,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不远不近,只要能了解叶生的最近动向,得知他一切安好就够了,更细的,他就不用掌握了。
他看这也是对沈昱来,最合适的程度。
于是三年里,他多次看到叶生牵着一个收养的山区孩子走出来购买物资,都顺理成章忽略了,叶生怀里抱着的婴儿。
作者有话要: 下集预告:
下一章是全配角视角的内容,嗯,就是那个38章的玉树。可能会像是另起炉灶的新故事,所以在这做个友情提醒,不喜勿买。
也算过渡章吧,期间有玉树关于叶生鹿鸣等人的高中回忆,还有交代一下这三年中叶生和沈昱的去向。
本来是想放在正文完结后的番外,不过作者的灵感很奇怪,有感觉就先写了,也是对叶生鹿鸣等人形象的补充。
过了下一章就直接跨到三年后的主角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