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22次 经
第22次 经
段寒江感觉头顶上的灯晃了晃, 双手扶着桌子轻轻往椅背一靠, 一如他刚刚进来时的面无表情, 心里的答案就像天秤一样,在‘果然如此’和‘质疑反驳’之间来回摆动。
最终, 他还是什么反应都没给,漠然地望着曾询,等曾询给他答案。
曾询仍旧审视着段寒江,他不确定段寒江究竟有没有相信过陆谨闻是清白的,
但是,“陆谨闻和他们的关系并不是最后被判定的那样。”
段寒江仿佛没听明白, 眉头一耸,脸上的表情没崩住, 朝曾询倾过去, “什么意思?”
“知道当初陆谨闻成名的那个案子吗?”曾询话锋一转,反问了段寒江一个扯不上联系的问题。
段寒江笃定地回答,“记得。”
那个案子发生在段寒江上警校时,他刚矫正了看谁谁不顺眼的中二病, 却得了日子得过且过的中老年毛病,每天游戏上网混日子, 目标是当个一事无成的民警过一辈子。
某天, 陆谨闻来他们学校给他们开讲座,时间正是那个案子发生之后不久, 陆谨闻带着学校领导们的期望专程来激励他们。
案件的过程段寒江是亲耳听的陆谨闻讲的,案发一个父母双亡的高中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奸杀, 被抓到的‘凶手’是当时一名刚实习的医大学生,案子已经上交一审,负责案子的人就是陆谨闻。
但在一审期间,陆谨闻发现新的线索指明另有凶手,他顶着上级和社会的压力,最后推翻自己的结论抓到真凶,医大学生被无罪释放,而被判刑的是当时一个前科累累的混混。
因为这个案子陆谨闻在系统里一举成名,几经发酵,让他不知不觉成了警察的代表,被上了‘人民的警察’的标签,以至于最后跌落时又成为了警察的‘禁忌’。
那天陆谨闻的讲座围绕着这个案子,让段寒江心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正义’的火苗。
“那个案子,其实是冤案。”
“冤案?”
在段寒江刚回想起来时,曾询冷不防的一句话断了他的思绪,将他刚建立起来的思路又搅成了浑水,简单的一词像有千万层含义,让他无法理解。
曾询用眼神表示确定,然后开口:“那个案子最开始抓到的医大学生其实就是真凶,但有人伪造证据,掩饰痕迹,将‘凶手’之名嫁祸到另一个人身上。陆谨闻替‘真凶’平反,冤枉无辜的人被判刑。”
段寒江震惊地瞪起双眼,疑惑反而因为曾询的话越来越多,这些陆谨闻当年知道吗?这和陆谨闻后来发生的事是不是有关系?
他思忖半晌,最终只问了一句最不相关的,“你怎么知道?”
曾询微扬起嘴角,看不出来他是冷笑还是自嘲,“因为那个杀人帮我掩盖罪行的人,就是当年的医大学生。我去找过跟我交易的那个人,是他亲口承认的。”
这回段寒江把震惊的表情直接省下了,他回想8年前连环杀人案的案卷,上面没有提到过案子凶手与陆谨闻的这段联系,要么是当时没有查出来,要么是被人刻意的掩去。
可是连环杀人案中最终查到凶手的人是陆谨闻,那么陆谨闻一定知道了凶手就是当年案子中平反的医大学生,但他是不是也知道了医大学生其实在当年案子中也是 真凶?就算不知道,当年案子中被‘错抓’的凶手平反后,后来成了另一个案子里的杀人犯,陆谨闻是不是怀疑过当年的案子,重新查过?
“老曾,陆谨闻是不是知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也是当年案子的真凶?之后的事与这有关?”这是段寒江考虑许久总结出的问题。
曾询抬眼望着他半晌没有回话,像是同样在思考他刚问的问题,但最终曾询也没思考出答案,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但以陆谨闻的性格肯定查过,他甚至怀疑过医大学生是因为当年的案子被冤枉,后来才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个回答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陆谨闻能推翻自己一次,也可以推翻自己第二次。
段寒江几乎可以肯定陆谨闻一定知道了真相,可是陆谨闻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心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如果当年他像样一点,陆谨闻是不是会告诉他?
审讯室里又沉默下来,段寒江长长地呼着气平复了心情,才继续后面的问题。
“当年陆谨闻为什么要杀鉴证所的枪支科主任?”
“因为他怀疑他也是他们一伙的。”
“他们?”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专门替人洗脱罪行的一群人。”
段寒江的思路蓦地一滞,这个概念一直在他的脑子并没有成形,但是曾询猛地出来他却感觉无比清晰,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这么想了一般。
他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曾询回答,回完注意到段寒江怀疑的目光,他解释,“这世上的事并不是每一件都要弄清楚,有时候知道得越多越是不安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在我女儿长大之前,好好地保护她。
所以,我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段寒江听明白了曾询的意思,就像是曾询上班时的敷衍一样,他不想将自己参与太深,无论是因为害怕自己泥足深陷,还是不想成为‘他们’的帮凶,曾询都把自己边缘化了,但他不相信曾询就只是帮林中晖掩藏了两条关键的线索。
于是,他问:“陆谨闻的事,你是不是也参与了?”
曾询果断地承认道:“是,陆谨闻勾结犯罪的证据,是我做的——”
他的话刚落下,段寒江一拳捶在桌上,骨节暴突,落在桌上却没什么声音,这一拳捶得无比隐忍。
曾询顿了一下继续:“当时确实有警察勾结犯罪,但并不是陆谨闻,我不知道是谁。”
“所以,陆谨闻是——”无辜两个字卡在了段寒江的喉咙,他没能出口。
陆谨闻‘杀人’是事实,还有当年起奸杀案里被冤枉的‘凶手’,已经执行了死刑,陆谨闻知道被他‘救’下来的人才是真凶,而他把一个无辜的送上了死刑台,他会认为自己无辜吗?
“段队。”曾询盯着话卡了半天没出口的段寒江,“陆谨闻是个正直的警察,至少比我合格千百倍。”
段寒江不自觉地轻哼一声,突然想起了张翔,如果那个时候不是张翔逃走了,他是不是也会和陆谨闻走上同样的道路?
他最后看了曾询一眼,问了他最后的疑惑,“当年的奸杀案里洗脱罪名的医大学生,后来成了帮你洗脱罪名的‘帮凶’,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曾询平静的表情蓦地僵住,像是段寒江问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但是回答得却信口道来,“只要是他们帮忙洗脱过罪名的人,都等于成了他们的人,毕竟都知道了相互的把柄,完全是不需要明的默契。
而成为了他们的人后,在需要之时,就要利用自己的专长替新的人洗罪。”
“那不就是——”就是什么段寒江没有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如果按照曾询的这个法,这个洗罪的集团就像‘传销’一样,可能发展出数个团伙,就算以陆谨闻当年成名的奸杀案为开始,十几年的时间能发展出多大,渗透多远?可能在各个行业都有‘他们’的人。
按这个思路,段寒江觉得完全无法想象,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觉得自己必须出去吸一口新鲜空气,不要马上就要心梗了。
“段队!”
段寒江才刚转身,曾询突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去。
“9年前平都大学的分尸案,陆谨闻是从这个案子起注意到他们的。这是我最后知道的了。”
“谢谢。”
段寒江不真不假地道了句谢,再次转身往门口走去,他开门就见聂毅站在门外。
“寒哥。”聂毅抬眼望着段寒江。
段寒江立即对上他的视线,平静如常地回答,“又回到了9年前平大的分尸案,那个案子确实有问题。”
聂毅探究地对着段寒江,他以为段寒江问完曾询出来会将整栋楼都炸平了,结果段寒江冷静得让他意外。
他不禁确定地问:“寒哥,你不想发火吗?”
“我又不是陆诀,没事耍一下暴脾气。”段寒江这句已经回得语气也跟平时没区别了,仿佛和陆谨闻有关的案子和其它的案子没什么区别,陆谨闻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案件关键人而已。
聂毅没在继续关心段寒江情绪的问题,心里默念了一句‘没事就好’,然后问道:“曾副队他什么了?”
“那个伤他女儿的伪精神病是他杀的,之后又为了女儿跟人交易,洗脱嫌疑,别人替他背了凶手之名,之后每天惶惶地混日子,把自己活着了一个谁都看他不顺眼又没有用处的发福中年男人。”
聂毅凭借天赋异秉的凶手代入能力,硬是从段寒江这几句话里思考出了前因后果,“被抓的凶手牺牲自己,用再杀人的方法帮他掩饰嫌疑?”这怕是真爱也不能做到的奉献。
段寒江一时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很多问题都没来得及细想,比如聂毅现在提的这个。
用杀人掩饰杀人就已经够出格了,最后替曾询掩饰犯罪的人还被抓判刑,这要不是早准备好为曾询献身,就是‘玩脱’了。
曾询和医大学生应该根本不认识,‘献身’本身也是件没什么逻辑的事,所以最可能的是连环杀人案本来是设计了‘凶手’逃脱的环节,但是发生了意外,最终让凶手落网。
而这个意外,可能和陆谨闻有关,也和当年的奸杀案有关,再考虑大胆一点,也许和9年前的平大分尸案也有关。这样正好和曾询最后让他们查平大分尸案对上。
“聂毅!”段寒江一动不动地思忖半天,突然雷厉风行起来,“叫周愚去处理移交曾询的手续,我在楼下等你。”
聂毅刚应一声,段寒江已经走出去,等他找了一圈周愚,交待完段寒江的吩咐下楼,段寒江已经人在车里。
“寒哥。”聂毅上车,视线往后座一瞥,发现了他们队里档案室装案卷的箱子。
虽然他没在编内,但是案卷是不能随便往外带他还是知道的。
段寒江看出聂毅的疑问,边开车边道:“我找陆诀写了案卷外调的申请。”
“我们现在是要去找陆队?”聂毅接问,段寒江点了下头突然加速,车子如箭般冲出去。
是去见陆诀,聂毅以为他们是去安阳支队,结果开到半路他发现路线不对,最后段寒江把车停下来,居然是上一回他们和陆诀见面的茶楼。
这回聂毅没有再去马路边捡两个矿泉水瓶,他跟着段寒江目不斜视地进了茶楼,直往包间过去。
陆诀先到,桌上连茶都已经沏好了。聂毅坐下后,悄悄地关心了一下价格。
平时见到段寒江必定先掐两句的陆队这会儿安安静静地坐着,还耐心十足地给刚到的两们倒茶。
段寒江暗自地量了两眼陆诀,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的‘吵架’都是陆诀挑起的,既然陆诀没开头,他也没想见面先吵一架。
他端起茶杯猛喝一口,然后把见底的茶杯敲在桌上,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陆诀像真在品茶似的拿起杯子,但半天没见杯子里的茶少一点。
他突然又把杯子放下,:“罗鹏认罪了,那天他以女同学的身份给杨轩睿写信,约到去那栋楼的天台,威胁杨轩睿不去他就要路楼,还让杨轩睿不要告诉别人。杨轩睿就是个大暖炉,不管约他的人认不认识他都去了,还真没跟谁一声,结果这一去就再回不来。”
段寒江和聂毅都认真地盯着陆诀,等他继续。
陆诀又摸了摸茶杯,最终手放开,“罗鹏的父母在他6岁的时候离婚,他跟着他妈。没过半年他妈改嫁,继父家里有个弟弟,样样都比他强,他总是被拿来比较, 久而久之他开始自卑。在他高中的时候被他父母强行缀学工,但他因为没有学历只能找干苦力的工作,双因工作能力的不足被人看轻,他便把心里长期累积的怨恨 都归结到‘弟弟’身上,开始厌恶所有像他弟弟一样的人。”
到这里罗鹏杀人的真正理由差不多已经勾勒出来,归根结底就是从到大累积的心理问题,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良好的纠正,如果本质再偏激一点,这种人的犯罪可能会以最大系数增加。
段寒江在心里过了一遍罗鹏的经历,不由自主把视线转向聂毅,微微地松了下眉头,心想或许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人也能从淤泥中干干净净地爬起来。
“一年前他开始在永宏屠宰场工作,一次送货时发现超市旁边就是平都大学,想起了9年前的平大的分尸案,然后就开始谋划怎么杀人。他从最开始产生这个想法到实施,中间隔了半年,期间他摸清了平大的环境,还杀了上百条流浪狗,练刀。”
陆诀完了最后一段,段寒江突然问:“剩下的尸体抛在哪儿?找到了吗?”
问题刚问完,段寒江看到陆诀脸上的表情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他是真的边走边抛,随意地他自己都不记得具体位置在哪儿,如果没有人发现报案,杨轩睿的尸体怕是有一半找不回来了。”
陆诀完,段寒江顿了一片刻又问,“他是怎么接触到深网的?”
“是初中那会儿沉迷上网,在某个游戏社区被人带进去的。”
段寒江没发表意见,这是另一个社会问题,不在刑警的管辖范围,他也无能为力,于是一时又静下来。
“你那边呢?”陆诀终于把他的那杯茶喝下口,抬眼对着段寒江问。
“这是8年前的连环杀人案的案卷。”段寒江着把聂毅抱了一路的箱子放到桌上。
陆诀奇怪地看了眼箱子又看向段寒江。
“这个案子发生在平都大学分尸案之后,最开始的负责人都是陆谨闻。”段寒江继续,“但这个案子真正的‘被害者’只有第一个,后面两人是为了掩盖第一个被害者杀的,并且不是同一人所为。而杀害后面两名被害者的凶手,是当年陆谨闻在系统里成名的奸杀案的真凶。”
陆诀开始还听得明白,可是越听越觉得听不懂,他蹙着眉头问段寒江,“你要的到底有几个案子?又有几个凶手?”
“一个!”段寒江声调拔高,凛起眉头把曾询的总结加分析地重新了一遍,另外两人终于弄清了几起案子的关联。
“也就是9年前的平大分尸案,可能连接了之后的连环杀人案和当年的奸杀案?”陆诀接着段寒江的分析道,完眉头蹙得两边快要粘在一起。
他的手指不停敲着桌子,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所以,你的意思是陆谨闻没有勾结犯罪?他是被冤枉的?在铁证面前,你相信?”
段寒江料到告诉陆诀之后陆诀会是这个反应,就像当年陆诀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陆谨闻真的背叛了一样。
他尽量地放平语气对陆诀解释:“我没有他被冤枉,也没有他无辜。陆诀,你是警察,有疑点就要追查,破案都要讲证据,能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好好话?”
陆诀蓦地愣住,半晌后从口袋里摸出来段寒江给他的半包烟,自顾地点了一根,狠狠地抽了两口,强行冷静下来。
接着,他将剩下的半截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终于像了一个成年人,“嗯,继续。”
段寒江意外地连眨了好几次眼,他以为陆诀要跟他掐上半天才能正常话,一时有些接受不过来陆诀这么配合。不过他没有陆诀没事就挑衅他的毛病,见陆诀认真起来,他把案卷开,翻到其中一页停下来。
“连环杀人案的第二个被害者叫杜隆江。”段寒江指着案卷上被害者的其中一页,“我记得当年的奸杀案,后面被换上的‘真凶’,名字叫杜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