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一百二十二
姜九怀一进来,便抬起头,视线望向二楼。
为了令一楼喝免费茶的客人们自觉些,元墨故意撤去了屏风,坊主天天看着,你们总不好蹭太多吧?
结果要蹭的人还是蹭,撤了屏风根本没有起到作用,反倒是这会儿,一上一下,无遮无挡,瞬间对上了姜九怀的视线。
她就像个没有挖好战壕的兵士,陡然间面对了敌人,不由一阵心慌失措,下意识想临阵脱逃。
可心又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让她整个人定在座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多久没见过他了?
心中自然而然浮现这个问题。
又自然而然地答了:一个月,零七天。
不,仔细算起来,其实是零八天,因为下船的那一天,她并没有见到他。
他最后留给她的,还是那种又期待又失望的眼神。
但在此刻,两人视线越过辉煌明亮的大厅,越过焕然一新的陈设,越过悉数点亮的七宝树灯,在半空中笔直地撞在一起,像是有看不见的烟花倏然绽放。
也不知道是谁先露出第一丝笑意的,总之在对视上的那一个刹那,元墨就莫名发现自己的嘴角轻轻盈盈一个劲儿往上翘。
她看到姜九怀的眼睛也在这个刹那间变得明亮柔和,里面的光芒仿佛能压倒厅上的灯光。
“本尊来了!”姜其昀捅她的胳膊,“快,赶紧下去巴结巴结,莫要错失良。”
元墨当然知道,只要她下去高声喊一句“家主大人您来了”,底下那两个聊天的大嘴巴明天就能把事情传遍整个北里。
是啊,这千载难逢的良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两条腿却动弹不得,费了好大的劲,她才从位置上站起来,趁下楼的功夫,将自己的嘴角用力往下压,等走到姜九怀面前时,人已经变得客客气气,十分端庄,抱拳行礼:“姜兄,有何贵干?”
姜其昀在楼上捶桌子。
你脑子坏掉了吗?姜兄什么姜兄?天下姓姜的人那么多,这么叫鬼知道这是姜家的家主来你乐坊啊?
姜九怀瞧得恭恭敬敬的元墨,脸上也冷淡下来,淡淡道:“我来取东西。”
元墨愕然:“什么东西?”
“我在你这儿
住了一阵,总归落下了一点东西。怎么?二爷不让我取?”
元墨哪里敢?“不不不,姜兄尽管取。”
姜九怀:“带路。”
元墨心里想你在这儿又不是住了一天两天,还要人带什么路?!
但一想算了,家主大人嘛,自然要有家主大人的排场。
平公公和封青跟在姜九怀身后,一起往后院去。
平公公对这里依然十分畏惧,旁敲侧击打听红姑在不在,得知红姑喝得有点多,不大会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等到了后院,这口气马上又提了起来。
“主子从前就住这里?!”平公公尖声,“这屋子这么旧,这么破,怎么住人?!”
元墨默默地想,还好你没见过你主子住过的山洞
姜九怀留下的不过几件衣裳,因是照他的身量做的,也没有人穿得了,都收入了包袱塞在柜子里。
这会儿元墨把包袱取出来交给平公公,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姜九怀把这些女装要回去有什么用。
平公公看了看里头的衣裳,衣料没有一样能入平公公的眼,他垂泪道:“主子真是受苦了”
元墨心想可惜了,应该把山洞里那件兔皮斗篷给平公公过过目的。
大概可以让平公公哭出半缸眼泪。
姜九怀看着元墨。
元墨不太敢看他,只敢向平公公道:“东西都在这儿了。”
姜九怀道:“我的施素粉彩。”
元墨:“!”
您当初落难了都看不上的赝品,这会儿还要它干什么?!
姜九怀淡淡道:“二爷当初可是斥了二十两巨资买来送我的,不会舍不得了吧?”
“不不,舍得,当然舍得。”元墨抱下案上的假施素粉彩,交给封青。
平公公拎着一包袱女装,封青抱着一只假粉彩,相视一眼,心情都十分迷幻。
“家主大人还有什么要带走的么?”元墨问。
姜九怀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深的。
他的眼神隐隐有一丝炽热,让元墨一惊,赶紧道:“要是没有的话”
我就恭送家主大人了!
“有。”
姜九怀嘴里吐出这个字。
元墨头皮发麻,恨不得原地消失。
不,不,家主大人,你没有。
你明明已经答应放我
回红馆的!
姜九怀居高临下,看着她快要耷拉到胸口的脑袋,慢吞吞道:“我的猫呢?”
元墨抬头,愣住。
“二爷以前送过我一只猫的,忘了么?”姜九怀淡淡道,“我可还记得那是只不错的猫,听又会打蚊子又会捉老鼠,还会暖床和唱歌,我甚是喜爱。”
元墨:“”
当初是谁看都不看人家一眼的?!
元墨十分怀疑姜九怀今天来是砸场子的。
或者是被她始乱终弃之后决定要好好整治她。
谁让自己有错在先呢?元墨只得道:“别的都好,这猫”
姜九怀立即道:“怎么?猫不见了?”不知为何元墨听出一丝期待意味,顿时明白过来,好啊他在这里等着呢,一旦猫不见了他就可以找她麻烦了!
“没有没有。”她连忙道,“只是现在不在,它出门了。”
姜九怀挑起了半边眉毛,平公公也一脸怀疑,就连封青脸上都是“编借口也得编个像样点啊孩子”这样子的表情。
元墨冤枉。
猫是真不在。
这猫整日跟大王混在一起,毫无身为一只猫的自觉,大约是已经误认自己是一条狗,天天跟着大王出去走街串巷圈地盘,白天黑夜见不着猫,只有饿了才会回来喵喵叫要吃的。
“是么?”姜九怀道,“那明日等他回来了,你可得把送还给我。”
元墨忙道:“是是是,一定一定。”
姜九怀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站住脚,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枣树。
一阵风过,枣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有什么细碎的东西随风飘落,带着一阵幽淡的清芬。
是枣花。
夜色中一切大树看起来都是黑色,但他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一株青绿透亮的大树,迎着风,每一片叶子都闪闪发光。
那是去年的枣树。
春末,夏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一年。
时间又过得真慢,一年抵得上之前长长的二十年。
元墨在后头,只见他在黑暗中仰头望着那株枣树,心不好,他定然是记起当初她要给他取名“枣花”,指不定要把这棵树怎么地。
结果,姜九怀站了半晌,便离开了。
离开得干干脆脆的,头都
没有回一下。
元墨释重负。
但又隐隐地,若有所失。
回到厅上,那两个蹭茶喝的还在,姜其昀也还在,一脸关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他肯出面帮你澄清谣言吗?”
元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给她加几条谣言,就已经算是十分地宽宏大量了。
她问姜其昀:“你院里有多少个下人?”
“二十来个吧,怎么?”
“借我十个。”
“干嘛?”
元墨长叹一口气:“找猫。”
*
除了姜其昀的十个人,元墨还问叶守川借了几个捕快,满北里翻了个遍,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黄伯烧起了蹄膀,香气透屋而出,被风不知带向何方,传到了大王的鼻子里。
然后就见大王撒开四蹄飞奔而来,后头跟着一只和它同样矫健轻盈的猫。
片刻后,猫被关进了早已备好的笼子。
元宝把笼子交给姜其昀的下人:“你们家家主大人要的,你带过去吧。”
下人看着笼子里凄厉尖叫的猫,不知道自家家主大人为何会要这种东西。
不过即便是在姜家,家主大人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能在家主大人面前露露脸,实在是天大的缘,下人连忙接过笼子。
下人这边拎了笼子走,大王就在后面呲着牙追。
大王是北里一霸,膘肥体壮,两脚离地人立起来,比那下人还高,下人吓得两股面色参白,元墨只得让元宝陪着去。
有元宝拎笼子,大王不敢呲牙了,但依然呜呜低吠,一直跟在后面。
看着这一行人远运去,元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王,对不起了。
现在最后一样东西都给他送了过去,他就再也没有理由找过来了。
这样她就
就怎样?
安心?还是失落?
她自己也分不清。
干脆懒得分了,活动活动腿脚,她决定把免费的我牌子摘了,然后去别家乐坊看看能不能去挖个有前途的女伎过来!
乐坊,终归是要靠女伎才能撑起来的!
到时候她就搞一个型的花魁游街,让她家女伎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她的带领下穿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逛逛街,准能让街上掉一地的眼珠子。
正这么想得兴
高采烈的时候,元宝同着那下人回来了。
下人哭丧着脸:“二爷啊您可不能这么害我,家主大人了,要是找不到他的猫,就连我一块儿罚,要打我三十大板呢!”
元墨诧异:“猫不是已经送去了么!”
元宝道:“姜兄不对,不是他的猫。”
他在淮安听元墨叫过姜九怀“姜兄”,便也跟着叫了,毕竟和四个字的“家主大人”比起来,两个字的“姜家”显然要简单得多。
下人直听得心惊胆战,怀疑自己的三十大板在劫难逃。
元墨沉默半晌,道:“罢了,我跟你走一趟。”
下人问:“那猫呢?”
哪里关什么猫的事?
他要整治她,是不是那只猫,都不是问题!
不给他出尽这口恶气,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
元墨离开之前,抬头望天。
她时候在茶馆里听书,书先生到荆珂刺秦王,燕丹子在易水过给荆珂送行,念过两句诗,叫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她向来记不住诗,这两句却不知怎地记住了,只是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反正和元宝玩你扮荆珂我扮秦王的游戏时,嘴里总要嚷嚷着这两句。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这两句诗,的就是她现在的心情。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