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A+A-

    宁彧怎么会成了表兄的人, 为他效力?

    昏昏烛火下,阿悦无意识扯弄床幔, 看着投映在壁上奇奇怪怪的光影,因这个问题躺了许久也没有睡意。

    魏昭离开后, 她几度想起他交待的那句话, 怎么都不明白为甚么这两人能平和相处。

    她特意对魏昭出五皇子的事, 是希望能够提前消去一个隐患。阿悦和宁彧接触不多, 仅能从书中知道他是个极其擅于隐忍的聪明人。

    仅仅是一句话,就能让蝴蝶翅膀扇动这么大吗?

    阿悦百思不得其解, 干脆不再勉强自己去想, 毕竟这看起来也不算坏事。

    烛火忽然闪烁两下,阿悦眼皮一跳, 望向门帘,果然是莲女推门而入。

    “阿翁醒了吗?”

    “……翁主竟还未睡么。”莲女吓了一跳,点头道,“陛下刚咳醒了,正由人服侍着喝药。翁主千万莫起,陛下了不能惊动你, 若见了你去, 定要动怒。”

    她止住阿悦穿靴的动作, 取来披风,轻声宽慰, “咳罢了, 太医都无事的, 文夫人现也在,翁主不用操心。”

    魏蛟半生戎马,从来肆意而张狂,现如今每日卧病在榻,连握笔都会抖,还连累夫人和外孙女日日担惊受怕,他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起初阿悦去陪时他还能高兴,最近病症重了,往往都是不耐烦把人赶走。阿悦知道,外祖父不愿旁人看见他虚弱的模样。

    她重新躺了回去。

    莲女吹了几盏榻前灯,只远远在茶桌上留了一盏烛台,阿悦眼前顿时陷入迷蒙的灰暗。

    阿翁的时日还能有多久呢?

    太医道,如果能保证心情舒畅,按时用膳休息,再将养一两年不成问题。这比阿悦了解的“剧情”又要晚了几年,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转瞬间魏蛟病情又恶劣起来,叫人不得开怀。

    莲女已经下帘子,阿悦趿鞋走到窗边,对面殿中依旧灯火晃晃,照着院中的细雪也成了浊浊的昏黄色。

    那边还算平静,不像发生了什么。

    阿悦呼出一口气,终于算回去努力睡一会儿。

    …………

    翌日醒来时,阿悦才知道魏蛟一早传傅徳等几个心腹兄弟进宫一聚的事。

    到傅徳,阿悦这几年都在很努力地以一个孩童的身份去“无意中”、“不心”地点出他的某些不寻常。其实文夫人和魏昭都隐约有所察觉傅徳的野心,但魏蛟就是不信,或者压根不愿怀疑。

    阿悦觉得,这位外祖父的确有天下的才能,但心胸着实过于宽广,似乎只要傅徳不当着他的面结|党|营|私,他就绝对不会对这些“好兄弟”怀疑半分。

    有时候文夫人隐晦地提点一二,竟还会被他摆脸色。

    所以这种时候,魏蛟依然惦记着傅徳,一点都不叫人意外。

    从侍官口中得知午时举宴,阿悦想到太医嘱咐,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不想文夫人也在,瞧见她便道,“阿悦准备来盯梢你阿翁,瞧他是不是要偷偷饮酒?”

    阿悦眨眼,“阿嬷都想到了?”

    “自然。”文夫人神色竟也有几分顽皮,“他定不会让人另外备茶,我着人在酒壶中装了暗格,上下分别装同色的酒和果酿。”

    这种事侍官听文夫人的交待,到时候倒入魏蛟杯中的自然只会是果酿。想到外祖父会有的郁闷神色,阿悦就忍不住想笑,“还是阿嬷厉害。”

    文夫人微笑,“你阿翁的心思倒不难猜。”

    难猜的,是傅徳等人。

    阿悦帮着一起看过各色膳食,随身携带了长长的医嘱,提醒哪些菜不能摆在外祖父面前,看着午时快至就准备提前离开。

    雪地松软,肉肉在上面欢快地跃来蹦去,有时偏用牙要去磨那些埋了半截的灌木。即便它的品种天生长不了太大,对阿悦来也很难再抱起了,毕竟吃出的那一身肉也不容觑。

    她陪着它在雪上玩了会儿,不料起身时腰间的络子有所松动,玉佩忽然垂落在地。

    阿悦一怔,再度弯腰前,就有一双手帮她拾了起来。

    这双手的主人身材十分修长,需要阿悦仰起头才能观其全貌,他把玩端详了会儿玉佩,才微微一笑道:“这玉佩成色一般,配不上翁主身份贵重。”

    罢从怀中掏出另一块递来,俯首道:“我这正好有块和田暖玉,冬日佩戴可祛体寒,若能得翁主喜爱,也不枉它走这一遭。”

    因雪光晃眼,阿悦起初未能看清来人,但听到这声音和语气,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待他俯首,这个猜测便成了事实。

    果然是傅文修。

    从阿悦和魏昭出对傅文修的惧怕后,她就很少再见到这位叔父了,近一年因魏蛟养病时常侍奉左右,更是几乎没见过面。

    来,阿悦都以为自己快忘记了此人。

    傅文修身形愈高,眉眼间也愈见冷峻,不笑时犹如寒气四溢的尖刀,真正笑起来,却也不使人如沐春风,反倒让阿悦寒毛下意识竖了起来。

    当初他似乎还在学着收敛脾性,甚至在阿悦面前模仿魏昭的温柔和善,可时日一转,他好似已经不耐烦这么掩饰自己了。

    或者,这几年的冷待和毫无进展也让他终于意识到,掩饰和模仿毫无意义,倒不如做回自己。

    傅文修的本性无疑是霸道又专|制,正如同他此时根本不需阿悦同意,就要给她换玉佩。

    即使这块玉佩更好,阿悦认为也实在算不上好意。

    “谢谢傅二叔,不过还是不用了。”傅文修听面前的翁主清脆道,“我用惯了这块玉佩,不想换。”

    她似乎胆大了些。傅文修毫不意外地想。

    想起来也不足为奇,她心疾好了许多,又被魏蛟这般毫无章法地宠了几年,没变得任性骄纵已经算不错了。

    这点话不至于让傅文修生气,何况她看起来康健许多,瓷白肌肤上透着极淡的粉,瞧着精致漂亮极了,如仙女般。微微睁大眼看人的模样一点都没威慑力,只让人想到试图伸出爪子威慑敌人的动物。

    他唇角一弯,欲拍拍她的脑袋,却被提前预料般躲开,目光安静,不畏惧也不亲近。

    傅文修不怒不急,笑道:“翁主若不喜欢,随便把它赏给宫婢,或者扔了,我都毫无异议。既唤我一声长辈,我怎好看你用这下等之物。”

    完竟是直接带着那块玉佩就进去了。

    如果不是时机场合不对,阿悦都要被他这举动气笑。

    霸道不成,就变赖皮了?

    莲女也瞠目结舌,“这……都尉就这样把翁主的玉佩拿走了?”

    这不是明抢吗??莲女可从没见过这么大胆又无赖的人,敢在宫里抢翁主的东西。

    何况那玉佩怎么可能是下等物件,圣人连次等都不会让翁主用。

    莲女讷讷道:“……翁主,着人去把玉佩要回来吗?”

    想想也不合适,何况马上就要举宴,那么多人都在,纵使翁主年纪,若被他人成连赠长辈一块玉佩都不愿的气之辈,名声也不好听。

    她心低首看了看,觉得翁主似乎有些生气,又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双颊都鼓了起来,和平时安安静静的模样比,看起来竟很是可爱。

    “不用了。”阿悦也知道不合适,想了想,干脆俯身把那块暖玉给了肉肉,让它含在口中,低声叮嘱道,“去里面,把它还给那个人,他不要就扔在那儿。”

    肉肉通人性,闻言“汪呜”一声,摇着尾巴飞快地溜进去了。

    没想到翁主会用如此损人的法子,思及那位都尉可能会有的脸色,莲女几人心中偷笑,一时间双肩不住轻颤。

    为了避免傅文修会被激怒再度出来,阿悦做完坏事就一溜烟回了住处,事后缓缓拍着胸口,还能感觉到稍微加快的心跳。

    这算得上是她第一次主动且坚决地拒绝傅文修,没有人在身边确实有所不安,但真正做出来后似乎能感觉,这位叔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至少,他现在依然要对阿翁俯首称臣。

    因着这出意外,阿悦心情颇佳,奖了肉肉一袋零嘴后还给它单独作画。画的是狗戏雪图,最后总觉得哪儿不对,又抱着肉肉的爪子在上面按下黑乎乎的爪印,这才成了。

    随意用了几口午膳,阿悦睡了一个时辰方起,“阿翁那儿宴席散了吗?”

    “半个时辰前就散了。”莲女轻笑,“翁主不知,圣人强行同人换了几杯酒喝,惹得皇后不愉,现今正在那儿赔礼认错呢。”

    “……”阿悦忍不住想,为了喝酒,阿翁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两人正聚着,她便也不急去看望,先温习了半个时辰功课,再用了点荀君送来的药糕。

    这些药糕初初吃来新鲜,亦有甜味,还真有些像寻常点心,可阿悦用得久了,入口只能感到药味,并不是十分喜欢。

    屋外寒风又起,有隐约的呼声,莲女帮她梳着发,轻声道:“今岁入冬后的天儿算不错了,只是风大些,翁主要不要试试新发样,也省得回回被风吹得乱糟糟。”

    她颇有兴致,“上回圣人亲自赏了两个金铃,是和翁主极配,当时婢便想,扎在发上定是最好看的。这声音听着喜庆,且圣人喜爱,婢就给翁主梳两条辫儿,再系上这金铃,如何?”

    阿悦觉得这金铃戴起来颇为幼稚,而且有些像她以前养宠物时给他们戴的那种,便一直闲置在那。可莲女如此一,又想到魏蛟和文夫人近日神态,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不要系太长了。”

    知道翁主容易害羞,莲女笑,“翁主放心,婢省得。”

    莲女手巧,三两下编成辫,乌黑的发上系了金铃,一抬首顿足,便是清泠泠的声响,清脆极了。

    阿悦总觉得有些羞耻,步伐便迈得尤其慢,即便如此,甫一进门还是被二老听见了动静。

    文夫人道:“定是阿悦来了。”

    魏蛟起初疑惑,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当即大笑,“乖,快进来给阿翁瞧瞧。”

    阿悦一步三顿地进了,被魏蛟高声笑着抱起,边爱不释手地玩着她发间的铃铛,“阿翁当初一看,就觉得这金铃甚是精巧可爱,除了阿悦世间也无人能配了。”

    他开口时酒气不,显然不像莲女的那样,仅喝了几杯而已。

    不过,魏蛟这么粗犷的男子,喜爱的却是这种巧精致的物件,未免有种反差萌。

    文夫人笑意盈盈,温声道:“你阿翁有颗女儿家的心,莫要和他计较。”

    魏蛟瞪眼,“女儿家怎么了?这样才能和我们阿悦上话。乖,你是不是?”

    这实在是三人相处的常态,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

    放下阿悦,两人将宫婢遣远了些,当着她的面又开始谈论起各种大事。

    他们并不介意阿悦听得懂与否,若她有时忍不住插上一两句,也不会忽略,反而会认真为她解答。

    过凉城雪灾和魏昭赈灾所用的种种手段,魏昭夸赞了长孙几句,转而又提起魏琏,皱眉微皱,“老三那儿,性情行事却像是有了大变化。”

    原来魏琏此行去平乱,平得倒是极快,的动乱似乎被轻易镇压了下去。但就魏蛟得知,这次其实是一个商会牵的头,起因便是当地官员相互勾结,意图侵占几大商会的半数家财。

    利也就罢了,轻易就要人半数甚至全部家财,旁人怎么会允。泥人也有三分火性,起初是商会的人自发到郡守府前拦门,后来因米油等价钱上涨,许多百姓便也加入进去。

    那些官员心生畏惧,怕生出大事,便上报这里有前朝余孽,试图谋反。

    这便是传言中的动乱。

    魏蛟派三子去这里,未尝没有磨炼他的意思。老三在他心中冲动是冲动了些,但不失义气,更会为民着想,他以为过程可能会有波澜,但结果总该是好的。

    没想到魏琏一去那儿,二话不官员和百姓先各杀了一批,手段铁血冷酷至极,的确有了极佳的震慑效果。

    文夫人亦有同感,片刻道:“……确实不像阿琏平日的风范。”

    魏琏语调沉沉,“不管是受人怂恿或性情大变,老三狠辣至此,他若得登大宝,我只怕阿昭他们几个从此便无宁日。”

    尤其是魏昭。

    有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叔叔,他作为曾经极受圣宠还是极大可能继位的人选,这位叔叔一旦当了皇帝,会怎么看他?

    只考虑这点,魏蛟让三子继位的可能性也要再低一层。

    文夫人轻叹一声,她也正是考虑这点,才让夫君对这二人公正以待,不然三子日后可能会对阿昭有极大的意见。

    可是魏琏性情短时间突然转变至此,便是她,也无法再为其什么了。

    何况以长孙的才貌性情,如果没有三子这一着,文夫人其实也很属意由他继位。

    魏蛟轻道:“不过,两道圣旨暂且还是不动,我再看看他们二人如何收尾。”

    完他不经意扫了眼,正好瞧见外孙女仰着脑袋听得聚精会神的模样,不由笑,“阿悦听懂了吗?听出甚么了?”

    阿悦早已练就瞬间转换懵懂神色的技能,语调轻软,“听见阿兄快回来了。”

    面前的两位长辈顿时笑起来,“了半天,竟只惦记着阿兄了。”

    她被点点鼻尖,“宫里有乖乖在等,阿昭定会早日回的,且放心罢。”

    魏蛟笑得开怀,起身就要抱着阿悦转两个圈,没想到坐久了,猛地站起时就感到脑袋嗡得一声,眼前倏然变黑,扶着阿悦的手猛得一顿,很快就无力垂下。

    阿悦犹在对着文夫人,感到不对劲时一偏首,伴随着发间叮铃铃的清脆之声,魏蛟高大的身躯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