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突变
虞景明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到屋里的西洋钟敲了十一下。
晚上十一点了,西门刚刚关上。
平五是在西门关上的前一刻进的城。
雨虽然是雨,但平五走了不短的路,身上的衣服早就湿了,他此刻阴沉着一张脸从巷尾进了永福门。
“平五,怎么这大晚上才回来?”麻油婆今晚吃的实在是太多了,虞家的流水席,她从开席到结束就没下过桌子,结果这一睡下了,肚子就闹了起来,一个晚上足足拉了七八趟,把她那一身老骨头都快拉散架了,那胃也难受的很,她也不敢睡了,起来开了门,就在这巷尾来来回回的走着,消消郁气。
平五没有理会麻油婆,只管闷着头走自己的路,没一会儿就从麻油婆面前过身。
“平五,你等等,跟你商量个事体好不,我这里还缺点钱,那个麦乳精你能再便宜点不?”麻油婆颠着脚追着平五,她是缠过脚的,只不过后来疼狠了,她娘实在不忍心,就悄悄的帮她放了,只是那脚已经有些成形,虽然放了,但跑起来还是一颠一颠的,到了年纪大了,这颠脚的毛病就更改不了了。
平五依然闷着个头,没理她。
“妈,有事体明天好吧?”邓香香听到她妈在屋外跟人话,走出来看个究竟,正好看到路灯下,平五一身湿漉漉的,脸色也沉的跟鬼一样,她妈还不识趣的往前凑,便连忙拉着她妈。
隔壁平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哟,都已经是到埠价了,再便宜,难不成让平五给你垫哪,我这做大嫂的,想要一袋还得实实的价呢。”家里的孩子闹了半宿,凤英才哄睡孩子,听到外面平五回来的声音,拢着衣服出来开门,正好听到麻油婆那话,便没好气的挤兑了句。
在凤英看来麻油婆简直是贪的无厌了。
“哟,话不是这么的,我这个是平五当日在人前应的,可不是我上杆子求的。”麻油婆没好气的冲着凤英道。
“呵,不管是实实的价,还是到埠价,都没货了。”平五烦了,咬着牙恶狠狠的丢了一句,闷头进了家门。
“呀,你什么……”麻油婆这下不干了,三步并做两步的追:“我平五,不带这样话不算话的呀,怎么好的货又没了呢……”麻油婆站在平家门口唠叨。
凤英也是一愣,没货了?这什么时候的事体,要知道她可是给娘家的大嫂拍了胸脯一定能拿到麦乳精的。
“平五……”凤英也追了进门,却看到平五直奔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提了把菜刀。
“平五你这是要做什么事体……”凤英唬了一跳,平五拿着刀,她有些不敢近前,只敢在一边慌张的问。
“货被卞维武给封了,我这还没有活路了呢,你们要货找卞维武要去……”平五更是没好气,提着刀闷头出去,门口的麻油婆正张头朝屋里望,冷不丁的平五提刀出来,也叫他吓了一跳,这大半夜里闹这一出,不由的人不发怵。
“妈,回屋了……”邓香香也吓的一脸白,用劲的扯着麻油婆的袖子,想拉她回家。
麻油婆死活不走,刚开始的惊吓过去了,麻油婆这会儿倒是兴奋了起来,明摆着平五这是要拉着卞老二唱大戏了。
一边凤英这才醒悟过来,霍的大叫:“大郎,爹,快出来,要出事体了,平五拿刀要去找卞维武拼命了……”
屋里一阵乒咛乓啷的声音,平大郎跟平老爹披了衣服手忙脚乱的出来,两人身后跟着平婶子,一出来平婶子就问:“平五又做什么妖了?”
“平五卞老二扣了他的货……”凤英。
“这哪成那……”平婶子一阵尖叫,平五就指望这些货出人头投地,赚钱好讨媳妇呢。平老爹和平大郎闷头追着平五。
麻油婆扯了邓香香跟在平家人后面,见着巷子边上有人开门探望,便宣扬:“出大事体了,平五拿着刀子去找卞老二拼命了……”
“呀……”这消息如同投子入湖,激起层层涟倚,没一会儿消息便在永福门散开了,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
虞景明刚刚睡下,就听得窗外长巷子的吵闹。然后是桃细碎的脚步:“大姐,出大事体了,平家跟卞家对上了,都动了刀子。”
虞景明也是唬了一跳,立刻披衣起床,她到底是永福门地主,碰上这样的事体没有不过问的,尤其今天还是虞二姑娘成亲的日子,若是永福门见了血,只怕兆头也不好。
虞景明跟桃下楼的时候碰到红梅。
“翁冒已经去了后街了。”红梅道。虞景明点点头,一边虞三姑娘也探头出了门。
圆门洞那一盏灯在细雨中摇晃,长巷子里影影绰绰。
虞景明跟桃和红梅一起进了后街,整条后街已经叫人挤的水泄不通。看到这情形,虞景明晓得,大体是不起来。
毕竟象麻油婆那样纯看热闹的少,这样的事体,大家还是要劝一劝,拦一拦的。
嘉佳看着虞景明和红梅,从人群里朝虞景明和红梅招手:“大姐,红梅嫂……到这边来。”
虞景明同红梅挤了进去,三十七号门口,翁冒,麻河北两个带着几个人架着卞维武一个劲的往屋里拉,外面石阶下,赵明,许开源两个也架着平五,死死的将他拦在门外,平五还兀自挥着刀,一幅要找卞维武拼命的样子。
卞先生披着一件青灰的夹衫,就站在阶前,死死的挡在门口,平五就在他眼前挥刀,他眼眨也不眨,倒是赵明,许开源几个吓了一身冷汗,平五的刀就在卞先生眼皮低下,一个没拦住,卞先生就要被开瓢,你吓人不吓人。
“平五这到底闹的哪一出啊?”虞景明皱着眉头问嘉佳。
“平家人,平五的货被卞老二给封了,是走私货。”嘉佳看了平五那边一眼,回道,虞景明这时突然想起下午在四马路上,卞维武是带着人去各场子查走私,倒是没想到,居然就查到平五的头上了。
“动刀子谁开怕不成,我卞老二也是见过世面的,真动起手,谁躺下还不一定。”卞维武又从门里冲出个脑袋。
“你给我进去。”卞维文用劲推维武进门,嘣的一声关上了,大家伙儿看着兀自晃动的铜环,才松了一口气。
“平老爹呀,有事体还是好好商量着解决,这喊喊杀的对谁都不好,我不是帮谁,只是卞维武那子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子你们不会不晓得,那自就是大闹天宫的主,也就被维文这个大哥拘着才安生些,你家平五别看比维武大两岁,可两人架,平五什么时候是卞老二的对手了,句不好听的,他俩个斗刀子,躺下的还真不定是哪一个呢……再回来,就算是平五赢了又如何,伤了人不要坐牢呀?”赵明冲着一边闷着头的平老爹道。
平老爹和平婶子虽然有一些算计,但终归到底也算得是老实人,一听赵明这话,那背心也是直发毛,今天幸好有大家拦着,要不然还真不定会出什么事体。
“平五,回去吧。”平老爹劝了声。
“你们别管。”平五闷声。
卞家的门又吱呀的一声开了,卞维文提了几把椅子出来:“老爹,婶子,平五,坐,我们谈谈。”
雨已经停了,天边有点浅浅的月印子,卞维文将几把椅子摆在阶下,他就坐在石阶上,平老爹和平婶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平婶子扯了扯闷着头的平五,平五才愤愤坐下。
周围看热闹的渐渐的散了,赵明几个留了下来,以防有个万一。
虞景明见这边确定不会再有大事,招呼了红梅正要离开,却被嘉佳和芸嫂子拉进了屋里。余家和卞家是斜对面,隔着门,外面的话声屋里听的一清二楚。
“平五,你的货是在哪里被封的?”门外,卞先生的声音平淡的就象是聊家长里短。
“在利德商贸行的仓库里。”好一会儿,平五道。
“你的货为什么放在利德商贸行里?”卞先生又问。
“这管你什么事啊,我爱放哪里放哪里。”平五嘲讽着。
“是不关我的事。”卞维武轻笑,顿了一下又:“你没有钱支付全部的货款,只能是卖一点再提一点,所以,那批货到底还是利德商贸行的吧?”
“你什么意思?”平五没有吱声,平婶子听着卞先生的话似乎有什么不对,不由狐疑的问。
“老爹,婶子,你们一直在维武封了平五的货,绝了平五的路,可事实上,维武封的是利德商贸的货,什么时候利德商贸行的东西就成了平五的了?”卞维文的话音依然平和,但话意却也见峥嵘。
“利德商贸已经答应把货给我的,只是我一来钱不够,二来也没有摆货的地方,这才存在利德商贸行的仓库里。”平五强辩道。
“没有入你口袋东西那就不是你的,别忘了利德商贸早先还答应那批货给维武的呢,对吗?”卞维文继续反问。
平老爹吧答吧答的推着水烟,平婶子张口欲言却完全不晓得该什么好,平五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平五,维武是江海关公廨所的差人,查走私是他职责,他查的是利德商贸,跟你平五是没关系的,平五,你见好就收吧……”
“卞维文,你什么意思,是我家平五无理取闹了?”平婶子坐不住了,跳将起来喝问。
“这什么意思呀?”虞景明这边,嘉佳压低着声音问芸嫂子,芸嫂子看着虞景明,虞景明微微摇头。
“卞先生这话我不明白。”门外,平老爹重重的吐了一口烟,用劲的扯了平婶子坐下,才声音低沉的问。
“那我跟老爹吧。”卞维文,咳了一声继续道:“我其实一直不赞同维武进江海关公廨所的,一来要仰洋人鼻息,心里憋屈。二来,那里利益太重,维武的性子也是重利的,这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就单今儿个这事一发吧,明天维武只怕就要被公廨所停职审查了……”
“该的。”平婶子嘀咕了句,平五依然不吱声,平老爹又抽了一口烟,瓮声瓮气的:“为什么?”按之前卞先生的,维武只是做他应当做的差事,又做什么要被审查。
“神仙架,凡人遭殃,平老爹你也是晓得的,这批货本来是维武的,利德之前一直跟江海关的董帮办关系不错,维武是攀着董帮办的关系,才从利德商行那里讨了些甜头,帮着销一点货,赚点份子钱。现在呢,利德跟董帮办之间有了矛盾,利德商行显然另有想法,但利德和董帮办两方合作多年,互相之间总有些顾忌,免不得要试探一下,维武是跟着董帮办讨饭吃的喽罗,自然就成了利德开刀的对象。所以,利德商行才把当初好的货交给了平五去卖,这可就了董帮办的脸,董帮办也是要脸的,是人都是要脸的,董帮办免不得要找回场子,这才有维武带人去封利德仓库的事体,只人家利德也不可能光挨不还手,只不过利德那边要反击得有个由头……”
“这跟平五有什么关系?”平老爹闷闷的问。
“维武今天封利德仓库,走的是公廨所的官面手序,平五今儿个这么一闹,维武就变成了公器私用,利用公廨所击报复平五,有了这个由头,利德再走一下关系,公廨所那边自然可以审查维武了。不过,我这个倒不是要怨你们的意思,维武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一切的后果就是他该担当的,只是维武不过是一个喽罗,利德对付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董帮办,这等神仙架的事体,别人躲都躲不及,平五是个局外人,如今他卖利德的好已经卖了,若不见好就收,还等着最后成炮灰吗?要晓得,董帮办也不是个没手段的。”
卞维文一翻话落,平老爹和平婶子都哑口无言了,平五脸色有些复杂。
“就算不成炮灰,但若逼的太甚,为着维武,我也是要拼命的。”这句话,卞维文的低沉有力。
“我们还怕你不成。”平婶子愤愤不平的嘀咕,平老爹跺跺脚站起身来,然后背着手,转身就默不吱声的朝街尾家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着平婶子和平五:“你两个还不回去,这大半夜闹腾的,好看呀……”
“哦哦。”平婶子听着整个事体是利德跟董帮办在擂台,弄的有些六神无主,再加上卞先生最后那话也让她的背心直发毛了,这会儿连忙扯着平五起身,慌乱中还踢倒了凳子,又连忙扶正,才快步追上平老爹,街尾平家的门开了又关上了。
“不好意思,搅大家了。”卞维文看着平家几人的身影淹没在街尾的夜色里,也站起身来,拱手冲着赵明翁冒等人道。
这一夜也将尽了,沿着夜色远眺,地平线处已现鱼肚白。前街老王头开炉子里封了一夜的火,开始烧第一壶茶水。
“没事没事,走了。”翁冒赵明等人冲着卞先生摆摆手离开,心下里倒是想着,倒底是读书人,不见风雷,最后反倒是让平五讨了一场不自在。
卞先生笑笑,转身进屋“吱呀……”一声,三十七号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