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泉冷

A+A-

    金大舟握住了秦明月纤细的手, 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半晌开口:“明月,这么多年, 过得可好?”

    “还好。”秦明月清冷的声音早已经不复当年的软糯, 但响在金大舟心头,依然撩起阵阵战栗。

    “你一直都恨我吧?今日又何必救我?”

    “我自然是恨过你, 恨你与萧家大公子的结交,倘若不是如此, 如此引狼入室……”秦明月的眼眸里烟雾弥漫, 看不清一丝情绪, “可当我知道,你用着含藏心经的功夫,却在为师门报仇的时候, 我就不恨你了,师兄。”

    是啊,师门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唯有报仇才是支撑金大舟活下去的信念,他握着秦明月的手,不再多问什么, 虽然他很想知道当年的秦明月是如何活下来的,他也很想知道秦明月不恨是不是就代表了原谅,可是他不敢问,生怕哪一句话触碰了尘封在当年的禁忌。

    是的, 当年他虽是无意,甚至萧家的大公子也是无意,只是谁能料到,就是在这无意之间,都做了刘旌宇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人戏弄到家破人亡的凄惨境地。

    “让我来报仇,明月,你等我为师傅报仇。”金大舟郑重承诺,他此刻,是拿了性命在承诺,他的命终于有了归处,完完全全托付在秦明月的手中。

    “好!我等你,为父亲报仇!”秦明月氤氲的眼眸里,仍没有什么情绪,看不出悲喜。

    两人在月色下沉默,想要报仇,哪里是着一般容易?巍山上下数千人的血债,拿什么来偿还?

    刘氏的江山天下!

    乱了他的朝堂,血洗了他的江山,让他的儿孙去自相残杀!刘旌宇!你死后有知,当看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且看,你的天下,一如当年的武林盟!

    ……

    被人算计着江山的刘旭,日日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烤得久了,心中自然焦躁烦恼,乃至于喝茶都感到喉头生涩。再回头看看寸步不离的卫巍,更觉心头无名火起,燃烧到头昏脑涨。批阅奏章,倒有不少肱骨之臣看出了而今的局势紧张,用人之际迫在眉睫,都不再一味弹劾萧央,反而十之八九纸上谈兵之辈,高谈阔论、喋喋不休……

    卫公公看刘旭烦恼,只觉得感同身受,宣召御医,诊脉后不过反复几句:太阳不长,心气内洞……

    倒是宫外的兰亭听闻,入宫诊治罢,开了个有趣的方子:当归半钱,川芎半钱,白芍半钱,川黄柏(蜜水炒)半钱,生知母半钱,怀熟地黄一钱,天花粉一钱,生甘草半钱,元参半钱,白桔梗(去芦)一钱,明泉水煎服,一天一付,早晚各服一次。

    方子上其他东西全都属平常,唯有明泉水需到月华城外去取。关于刘旭的饮食起居,卫公公素来上心,他搭眼一瞧,问:“兰神医,不知明泉水有何处?”

    兰亭不耐与阉人多话,自顾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向着何俊仁吩咐:“解释与他听。”

    何俊仁略做思索,道:“月华城中之水,多三阴属寒,宫中多五更时取萦回井之水,寒魄初生,虽煎药时分用阳火迫其寒,相克不若相生,药性不平。明泉水在星宿山脚下,火枫林畔,壤内有地火,泉自壤下生,水伴火生,性温和,煎药时候与阳火相携,与药性相辅,不伤人之根本。”

    一番话详细解释罢,卫公公只觉得每个字眼都陌生得紧,但归根结底“明泉水”煎药对皇上身子好的意思算是领会明白,他巴巴吩咐太监赶紧前去取水,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而今城中十分不太平,谁也不知道城外如何,何况水乃入口之物,要万万心,你们吩咐备车,咱家要亲自去取。”

    卫公公年龄已经不,行动起来却十分利落,一阵风似的像刘旭告了假,急匆匆奔城外而去。

    刘旭去了碍眼的人,心中畅快,不用汤药先好了三分,惊得满屋子侍候的奴才纷纷暗自称赞:神医果然是神医!

    待兰亭告辞,刘旭又吩咐何俊仁将宫中生筋益骨的药材补品捡好的取来,托兰亭带给萧央。

    兰亭替萧央致谢,施施然离了皇宫,往升平大将军府而去。方行出了二里路,只见观棋骑了一匹快马,向着皇宫方向行来。

    远远望见兰亭的马车,观棋如兔子一样窜上前,下马掀开帘子,急切道:“可巧神医出了宫门,我家三公子今日喝了药,却如疯了一般红了眼眸,咬牙嘶吼。的们看见情形不对,慌忙报了老爷知道。老爷正给三公子运功……”

    红了眼睛嘶吼,这哪里是服药该有的症状?分明像是练功走火入魔的模样,兰亭惊诧,跳下马车,劈手抢过观棋手中的缰绳,上马就甩了鞭子,绝尘而去。

    云起居院子外,惶惶然站了不少下人,却都不敢往内去看。院子里,隐隐的嘶吼声仍不断传来,萧央身上的暴怒如兽,早已压抑不住,幸而萧诚早早吩咐人拿了精钢的铁索,把他锁在云起居埋着石根的一块风景石上。

    众人眼见兰亭纵马向云起居直直奔来,皆呼出一口气,齐刷刷让出一条道。

    兰亭到了院中才下了马,看见萧央的眼眸里一片血红,青筋暴出,如一根根地龙般扭曲在颈子里,脸颊上。他的天枢大穴,隐隐有白色的雾气升腾,看起来十分骇人,完全如疯了一般。

    兰亭喝问守在一旁的萧诚:“为何不点了他的穴位?”

    萧诚年逾六十,本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城府,此刻,却惨白了面容,重重喘息着回答:“他修习含藏心经,似乎又上了境界,此时所有穴位都已经翻涌挪移,老夫不敢轻易动手!”

    兰亭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雪白的巾帕,往萧央的口鼻捂去,一边向着萧诚喊道:“封住他七海、真门大穴,手法要缓,导其内力。”

    萧央虽反复把含藏心经在心头默念,却早已控制不了神志,猛然感到有人往面颊袭来,手脚动弹不得,唯有死死咬住,口中霎时有了血腥的味道。

    休习含藏心经,对血腥的味道素来厌恶,他的心神倒是一敛,挣扎的动作也随之一窒,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兰亭看萧央昏倒,舒了一口气,吩咐闻筝等人将缠绕着的铁索解下,再将人背到床上休息。他提笔写下一个方子,交给闻筝,道:“速速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煮之前放生姜三片。药熬好,放到不烫即可,拿新鲜采下的蒲公英叶子沾了给你们三公子全身擦洗。”

    闻筝诺诺退下。

    萧诚紧紧拧着眉头站在一侧,忽见兰亭看过来,忙问:“央儿现在怎样?老夫能做些什么?”

    兰亭深深吸了口气,平稳了自己的气息,向萧诚解释:“萧央他自修习含藏心经至今,应该没有伤过筋脉与内力吧?”

    见萧诚点头,兰亭继续道:“他内力虽然浑厚,却始终没有受挫。昨天萧央遇上的对头十分厉害,乱了他十来年循序渐进修炼功法的心性。他本年轻气盛,因此一劫,拼命想要借此多一些对功法的参悟,可他的内力又在尝试修复损毁的经脉与内息。两下相交,怎么会不走火入魔?”

    萧诚问:“他的筋脉与五脏会不会因此而受损?”

    兰亭摇了摇头,道:“暂时无妨,他修习的功法本来能够护自己周全,何况老伯方才已经封了他七海与真门两处大穴,想他已经渐入冥想,若是参悟透了,该有进境,若是耽于其中,含藏心经自然会唤醒他本心,不让他迷了本性,醒过来,也不过是跌落两重境界罢了。”

    萧诚听兰亭解释,长叹一声:“嗐!做父母的,总是想多护你们几日周全,可世事无常,总能逼着你们不得不长大!”

    兰亭素日和萧诚不多交流,只隐隐约约不喜萧老将军身上冷冽的杀伐与凝重气息,此刻忽然见他叹息,才察觉他今日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他好似觉得萧老将军的神情与祖父兰若空好像也有了几分相似,心中不禁一震,恍惚明白为何当初祖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自己离开药谷,四方游历……

    “请伯父尝试引导他内力归经,侄回沈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搬来云起居守护着他,若萧央三日不醒,我们再想办法。”兰亭愣怔了一刻,忽觉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忙忙向萧诚告辞。

    兰亭匆忙赶往沈府,路途中,他看见一架内用的马车正往宫门内疾驰……想来,此刻萧央因伤走火入魔的事情传进宫中,皇上也不会在萦挂于心了吧?想来,匆忙赶回皇宫的卫公公,必定有天大的消息要给皇上听吧……

    一寸心事已成灰,一缕怜惜一伤情。

    浮屠苦海医者心,一偿一报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