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倾覆
雨在伞面上汇成水流,顺着硬朗的伞骨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泥泞的路面上。
程珂抬头,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膏味道。季晓川的眉眼近在咫尺,他低头看着她,嘴唇抿着,眼眸深不见底。
一瞬间,程珂从这双漆黑的眼中读到了让她无法忽略的情绪。压抑着,却又想要宣泄着什么。
程珂突然意识到店里的事情也许已经解决,所以才有那通不合时宜的电话,以及那声短促而清晰的“程珂”。
她到现在才明白,季晓川在想什么。
那是一个男人,尤其是看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男人,最后的阵地,最后的尊严。
短暂的沉默过后,程珂忽地笑了一声。她看着季晓川,然后神色无异地走到车后开了后备箱。
雨湿了她的衬衫,贴着她的皮肤,线条若隐若现。
“一起拿上去吧。”
她拎了两盒东西,一支红酒,一盒名贵药材。有的是今日刘祁峰送的,也有的是应酬的对象给的。
诸如此类,放满了后车厢。
季晓川站在原地,深蓝色的伞面像沉沉的一块乌云,落在他的上方。
他慢慢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东西,将伞柄塞到了她手中。
程珂神色依旧平静,伞柄是木质的,触感稍硬。
“全拎上吧,我不好带上飞机。”程珂侧目看着他。
季晓川的手顿了一下,程珂没有再看。踩着脏乱的雨水,走到他出来的那栋楼檐下。
区里私拉了许多电线,杂乱无章地交缠在一起。旧楼门口正对着垃圾存放处,几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垃圾桶被塞得满满当当。几只野猫浑身湿透地蜷曲在垃圾桶旁,扒拉着袋里的事物残渣。
整个画面灰暗且脏乱无比。
唯独那个男人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花色的白色T恤,黑色的长裤,构筑起男人笔挺的轮廓。
他朝她走来,在这风雨之中。
“几楼?”
“六楼,需要走上去。”季晓川左右手都是礼盒。
程珂扭头看着漆黑的楼道,淡淡问:“这灯还亮么。”
季晓川拧眉,程珂却没等他回答信步走了上去。高跟鞋踩在水泥铺成的台阶上,一声声清晰可闻。
节奏感的高跟鞋声在转角处停下,依稀可以看见她瘦长的身影。季晓川站在楼梯口,抬头看。
黑暗中忽然传来两声清脆的,稍稍用力的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
灯亮了,女人转过头来。
程珂逆着光站在那里,老旧的光线也挡不住她姣好的面容。脸上噙着随意的笑,眼底盈光璀璨。
“这灯和你一样挺钝的啊。”
季晓川的手微微收紧,程珂已经转过身,上了楼。
灯亮起,又暗下。
他们隔着半层楼的距离,这是一个不远不近的维度。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比她早一步抵达要去的地方。
“哪一间?”六层是这种高层的顶楼,一层楼左右两间,公用两平不到的一块空地。
门对门,距离本就近。
程珂站在其中,显得有些拥挤。
“右边。”季晓川,“门掩着,直接拉开就好。”
程珂侧目,房门虚掩着。她没有推,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要贴到对面那家的门。
季晓川默了一下,走上来,推开了门。
他径直往里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客厅中央。
那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客厅,只是房间里除了一眼可见的床,一张堆满书的桌子外,剩余的相对宽阔的地方。
程珂跨过门槛,将门关上了。
她静静量着这个狭,装修老旧的房间。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地方,窥探着眼前这个男人生活的地方。
“渴不渴。”季晓川问,没有在在意她毫无掩饰的量。
“有什么。”
“水。”
程珂笑了一下,“随便吧。”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仅有那压着重重书籍的桌上那一个马克杯,显然是季晓川自用的。
除了这个,只剩下吃饭的碗。季晓川转身拿零钱,“我去买几瓶水。”
程珂没有反对的意思,季晓川拿起她放在门口的伞,消失在门口。
阳台的门开着,进屋的门也开着,形成了穿堂风。
闷热的感觉被驱逐了几分。
黑色落地扇正对着床前的书桌,台灯暗着,风扇却在工作。
程珂偏着头看了一会,走过去将风扇扭向自己,视线却落在桌上。这样多的书无法让人忽视,她随手翻了几本。
扉页上的名字不尽相同,程珂对着这桌书思绪纷飞,抓不到实处。指尖忽然顿住,她本能地皱了下眉,将压在蓝色书皮下的厚厚一本抽了出来。
时间静淌,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有力。
更多的脊柱相关的专业医学书展露在她眼前,程珂看了许久,才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
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的脊背笔直,头微微低着,指尖触碰着书的封面。
季晓川回来,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她看得入神,甚至没有发现他回来了。
他走到她身侧,将冒着冷汽的水放在桌上。
程珂恍然回神,书被放回了桌上,静静地躺在那。
季晓川没有解释什么。谁也没有提那几本与这间房,季晓川这个人格格不入的书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区里有卖部?”
“恩,进门右边,一对老夫妻开的。”
“生意好么。”
“还算可以,附近就那一个店。”
两人闲聊着,看不出任何异常。
程珂伸手,将风扇按成自动转向。季晓川:“空调坏了,你吹吧。”
他将风扇定住,转向她。
程珂将瓶盖拧上,掌心被冷汽湿润了。
“是有点热呢。”她轻声低喃了一句。
窗外的雨下大了。
季晓川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边沿,默默点了根烟。烟雾从窄的门框里飘进来,窜进程珂的鼻尖。
厨房在阳台右侧,不足三个平方。白色的老式水槽嵌在水泥里,左边是灰色花岗岩搭成台面,整齐放着油盐酱醋,以及一块四四方方的砧板。
煤气罐放在台面下,连着上面的煤灶。
程珂站在厨房门口,问:“你会做饭?”
季晓川将烟递了一口,“只会简单的。”
“蛋炒饭呢。”
“会……你饿了?”季晓川直起身,将烟摁在水泥栏杆上。
“有材料么?”
他直接走进来,开冰箱,“店里拿来很多,想吃什么样的?”冰箱是迷你款,只到季晓川胸口位置。他弯着腰,从袋子里拿出一根玉米,又从抽屉里拿出两根火腿肠。
“会什么就炒什么吧。”
季晓川下手的速度很快,几乎没花二十分钟,两盆蛋炒饭就端了出来。
靠墙还有一张圆桌,左右放着两条靠背凳。
“坐吧。”
他转身拿来两双筷子。
“你没吃晚饭?”程珂问。
“嗯,没想到吃什么,你呢。”
程珂愣了下,笑:“谈生意的饭局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她在凳子上坐下,“我可以吃了么。”
季晓川抽出一双筷子给她,“尝尝吧,吃不了就剩下。”
蛋炒饭色泽金黄,蛋花得很碎,包裹着每一粒米饭。一把玉米粒,一把青豆,以及切成丁的火腿肠,红绿黄相间,看起来十分诱人。
季晓川将风扇转过来,稍稍偏,没有直接对着她吹。
“把门开吧。”程珂。
季晓川起身,将门开。
刚出锅的饭有些热,程珂等了等。过会季晓川起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勺子。
“要不要用这个,方便点。”
程珂没多想,接了过来。毕竟用勺子比用筷子的确方便很多。
“那些书是你看的?”程珂不经意地问。
季晓川面色如常地回答:“收来的,能卖几个钱。”
他得平平淡淡,程珂却觉得那不是真的。
“那几本也是?”程珂脸上的笑容很浅,几分玩味,几分撩拨。
季晓川不会不明白她在指什么。
几秒后,他回答:“钱不能白赚。”
程珂“唔”了一声,“你勤恳倒是真的。”
季晓川埋头吃饭,没有继续搭话。
程珂舀了一勺饭,送进嘴中。
味道比想象的好,或者一碗简单的蛋炒饭已经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做饭的功力。
“你在这住了很久?”
“嗯,几年了。”
“房租要多少。”
“每个月八百,水电另算。”
“民用电?”
季晓川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手中那碗饭。
“电一块一度,水三块。”
程珂了然地点头,轻笑着:“这点倒没变。”
“合同呢。”程珂突然问了这一句,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要签么。”
“交一个月押金,不用签。”季晓川吃得很快,一个盘子很快干干净净。
“还有这样的房东?你不怕他扣了押金不给?”程珂表示怀疑。
季晓川沉默了片刻,然后:“不会的。”
程珂轻轻笑了一声。
他起身将盘子放在水槽里,靠着厨房外的墙壁,摸了根烟。
程珂知道季晓川在看她。
也没抬头,只是安静地解决着眼前的蛋炒饭。
过了十分钟,饭剩了一半,她吃饱了。
包和手机都没拿上来,烟自然也没有。
季晓川洞悉她的意图,将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放在桌上。
“没你的好,要是不介意就抽吧。”
程珂抽了一根,没有任何犹豫。
“以前你住过这种房子?”季晓川还是有些好奇的。
毕竟程珂看起来根本不像了解民用电和农民房用电的人。
程珂点了点烟灰,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不像?”
“不像。”季晓川淡淡回答,“你是我接触到的,最不一样的人。”
“哦?”程珂挑眉,片刻无所谓地笑了下,“你错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老区电压不稳,白炽灯闪了几下。
程珂坐着,季晓川站着,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
季晓川挺直了脊背,疏朗的眉目显得有些清冷。他从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在了程珂右手边。
挨着白色的瓷盘,黑白对比明显。
“这里是一万块钱,算我谢你。”
程珂仰着头,自嘲地笑了声,“季晓川你什么意思。”
他将剩了一半蛋炒饭的盘子拿起,尽数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将盆放在了水槽中。
叠在他的那个盘子上。
“托人办事的礼数,你应该比我清楚。”
程珂笑得更厉害了,只是那笑没有一丝温度。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皆是冷冰冰的:“你以为我缺你这点钱?”
程珂做惯了人上人,一旦冷漠,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烟雾燎燎,她一字一句地:“还是你觉得这样拿捏我很有意思?季晓川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轻了。”
雨水从阳台上扑进来,整个房间都是潮的。
“不是太轻。”季晓川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平缓,却一个字一个字的重重落在程珂心上,震得她无法思考。
最后他:“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程珂忽然觉得,在这段她占了上风的关系中——
海浪突袭,天翻地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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