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幻孰为
与其超凡脱俗的艺术才能相比, 埃里克做饭的手艺并不能算出类拔萃, 但蜜萝相当捧场地吃光了自己面前所有的食物。这不禁让埃里克回想起他与蜜萝相识后, 少女无比热衷于送他各种口味的蛋糕饼干的情形。
“明天我们再做一次大虾怎么样?”吃饱喝足以后,蜜萝兴奋地提议, 埃里克自无不可, 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琢磨是否身体形态的变化也会引起饮食偏好的变化。
在蜜萝提议下, 两人又在客厅的羊毛毯上午睡了一会儿——因为鱼鳞很凉,蜜萝拒绝了埃里克像之前那样相拥而眠的提议。而养好精神以后, 埃里克索性就着另一张备用的毯子把蜜萝裹了一圈儿抱在怀里, 准备把这条新鲜出炉的美人鱼搬运到地下湖去。
从寓所到湖岸的路分明不长,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 埃里克感到自己怀里的娇躯分量愈发惊人,以至于不得不在中途暂歇脚步。不过……一场大梦过后, 记忆力不比新人类的幽灵先生对于这一时段的某些细节难免有些模糊——地宫常设的机关倒是大同异, 但为困住蜜萝新设的机关显然不在梦中那位海妖先生的计划内。
埃里克安置好蜜萝以后随意地后退了两步,就听一阵机关转动的细响, 湖水四周忽然就升起了一排高及岩顶的栅栏,每根条辐上还层层包裹着厚实的乳白色软绒。紧接着,几丛纹饰华丽的枝形烛台缓缓升出湖面,高低错落的白色蜡烛乍一出水便熊熊燃烧起来, 星星点点橙红的焰影在涟漪未平的湖面上若隐若现, 像公园水池里贪食的鱼群——与幽灵先生为其余入侵者准备的种种残酷险恶的机关陷阱相比,这点儿布置已然格外温柔了。
“埃里克,你原本算站在那里吓唬我吗?”埃里克听到身后传来少女略带好奇与戏谑的探问;他尴尬地转头, 发现情人的目光越过那些精心布置的烛台,落在了烛台后方随风飘拂的黑色纱幔和纱幔里影影绰绰的巨型乐谱架——关于后者,寻常人当然很难看清,但蜜萝显然目光敏锐。
老实,虽然“梦”里那些朝夕相对的甜蜜记忆早已模糊,但埃里克脑海中,自己与姐姐相依为命的印象早已根深蒂固——骤然经历刚才那一遭,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最初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险恶心思对少女发起这场邀约,于是愈发尴尬。至于此前时有的忐忑?或许是受那场梦境的影响,这种情绪居然很难在艺术家翻涌的心湖里占据一席之地了。
“我可不是那些顽劣的男孩。”埃里克若无其事地回答,绝不承认蜜萝把自己的心思猜中了两分——幽灵先生原本的确算将建立足够的威严与神秘作为驯服心上人的最后退路。
男人心不在焉地找了两下,没找到恢复的机关,索性靠着水泥墙壁与蜜萝并排坐下,又被少女嫌弃地往外拨了一把——湖岸附近这段基墙比其他地方还要湿冷几分,海妖形态的蜜萝很是喜欢,但这对人类,尤其是在她眼中身体素质堪忧的旧人类而言可不怎么友好。
“我倒觉得,有时候你磨起我来比戴纳都无赖得多。”蜜萝挡住情人蠢蠢欲动抚摸鱼鳞的手掌,自然而然地答道。
“戴纳是谁?”埃里克下意识地一问,随机从脑海深处浮起一只黑豹油亮的毛发以及锋利的指爪——只存在于先前那场漫长的梦境中,是姐姐离开前除了埃里克和她细心雕刻的人偶难得挂念的宠伴们之一;而在某个更模糊的梦中梦里,它更是令姐弟俩阴阳两隔的元凶,以至于关于那些梦境的记忆分明已十分模糊,却偏把这个名字记得清晰。
那不是梦。埃里克想,心底居然异常平静,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得意。而蜜萝在听到情人的疑问后也很快反应过来。
撇开在歌剧院初识般的重逢不提,在昨夜放肆的缠绵过后,她关于梦里梦外的记忆都完整而清晰,但那段漫长的“梦境时光”可不止在埃里克一人心底留下印记。事实上,得益于新人类绝佳的记忆力以及自身对相似天赋的抵抗力,那印记相比只觉得大梦初醒的埃里克只会更加深刻。尤其是,蜜萝在那场“梦境”中拼尽全力也不过稍稍延迟退场——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根本没来得及被时光冲刷淡去。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一阵令人心慌的寂静。
“姐姐……”埃里克迟疑许久才试探着喊道,一点儿也没有梦中的娴熟——蜜萝的样貌与梦中那模糊的影像应当没什么差别,眼前的少女甚至比梦中那位姐姐离去时的年岁还上不少;但埃里克已不再是,或者从未成为梦里那个为与姐姐的永别悲痛欲绝的青年人。
这么想来,那个更为破碎模糊的梦中梦的确更有可能是原本的真相。埃里克这样想着,用他那双流金般的眼眸更加专注地凝视蜜萝尽力板结成微笑模样的脸庞——不论梦里梦外,艺术家先生对这对付蜜萝专用武器的运用倒是一般熟练。
“我不是你姐姐……”蜜萝迟了一点才口齿含糊地断埃里克的话,音量并不比耳语大多少,但下一刻就对上情人黯淡的眸光,只好赶紧提高音量补充道,“不,实际上,到此刻,我才是你的姐姐……但我并不是你原本的姐姐。”最后一句话勉强保持了能令埃里克入耳的音量,但跟前边儿的间隔久到不像埃里克印象里万事随心的情人。
少女的表述相当拗口,换谁来听大约都不免一头雾水。事实上,埃里克隐隐感到,这些纷乱的絮语比起安抚情人,更像是为了自我服,但他联想起那个模糊的梦中梦,居然并不难领会。
“嗯,是这样,你有两段记忆对吧?”或许是觉察到情人了然的神色,蜜萝反而得以卸下身上突如其来的重负;黑发少女冲埃里克笑了一下,精致艳丽的脸庞顿时再度生动起来——总算与男人记忆里姐姐们精心雕刻的人偶区分开来。
“对,就是你猜的那样,那个没我惯着你的姑娘就是你真正,不,应该原来的姐姐了。”到这一句时,蜜萝的语气甚至已经恢复到惯常的轻快了,“不过她对你其实也非常上心——至少雕刻那个木雕人偶的时候是如此,否则后来也就不会有我了。”
“你知道,我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天赋。在我出身那个世界……”
“世界?”埃里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蜜萝虽然不是本地人,但法语学得又快又好,从没有弄错常用词的情况,而这是她第一次用“世界”代替“地方”形容自己的家乡。
蜜萝没话,但点了点头,并没有改口的意思:“在我出身那个世界,也只有一部分人拥有那种珍贵的天赋,但压在我们肩上的是整个族群生死存亡——我从前告诉过你吧,那是个动荡不安的地方,据老一辈旧人类——就是那些没有天赋的人们,那里曾经也很和平繁华——就像你们这儿一样。”
“但我出生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是那样了,时候旧人类长辈们踏出基地两步都容易死于非命,被无处不在且品种丰富的敌对种族成员干掉,也有死在无规律也少征兆的天灾下,或者更倒霉点,被不守规矩的同族因为种种在你们看来大概匪夷所思的原因杀掉……”少女过于平淡的语气很容易令听者毛骨悚然,尤其是埃里克这样双手沾过血腥的人,最能体会其中残酷险恶。
“能活到我出生那会儿的老一辈人都是拿得起武器的,新出生的孩儿们除了敷衍的识字教育,学的也都是杀敌保命的手段。不过我作为第一批生来就有天赋,而且天赋特别实用的孩子,算是珍稀品中的珍稀品——我稍大点儿就被一撮罪厉害的旧人类们当什么神灵赶供桌上去了,以降低从和平繁华的世界过来的旧人类劳力们精神崩溃的几率——我的天赋是驯养生灵,整天就守着自己负责驯养的那些生物们过,然后等着它们被转化成珍贵的物资。”
“不过我时候天赋能力并不是特别厉害,每天很早就用到极致了,剩下的时间就偷偷跑出去玩儿——到我能走能跑的时候基地外面的状况就比从前好些了,只要不跑出长辈们细心清理过的范围,以我的能力基本不会太危险。”
“哦,对了,我那时候还从基地外捡回去过一只很威风的大狗,蹲坐着都比我高好多,全身皮毛就像金子一样光亮,而且它跟你一样,有双特别好看的金色眼睛,不过比你的暗一点——我那天第一次见你,还以为是因为它才觉得亲近呢。”
“那你其实是因为……”埃里克看准机会,貌似随意地插了一句。但蜜萝话音一顿,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漫无边际地絮叨:“我叫它阿寰,时候有什么心事就悄悄跟它讲。它从不回我,连叫一声都没有。但它会安静地听着,我再久也不会不耐烦——有时候我真的羡慕死阿寰了,毕竟那些麻烦的‘信徒们’跟我反复絮叨某件事情的时候,我虽然记着长辈们的教导不会发脾气,但心里其实烦得想把他们都弄睡着。”
“阿寰漂亮得不像是感染种——就是被病源感染却没有死去的生物,也厉害得不像感染种,那些旧人类们卫士们都爱借它去出外勤……可它后来也被卫士们变作了救命的物资。用收养我那位旧人类长辈的话,或者用我们那里约定俗成的观念来,这是阿寰作为感染种最光荣的归宿——卫士们平时使用的物资都来源于返祖生物,也就是从种族从旧世纪延续下来却没有发生异常变化的生物;而具有一定致病性的感染种产出的物资一般供给最底层的劳力,比如渐渐发展出的负责人力发电的‘电猴子’或者没有生育能力又没能力对抗敌族的妇女之类……”
埃里克早就沉默下来——就如少女正深情追忆的那位动物伙伴一样安静包容。
他本已做听蜜萝继续长篇大论的准备。事实上,虽然内情不一,但经历过两人互相表白心意之前那番煎熬,没人比埃里克更明白,总有些话即便做了十足的准备,事到临头也未必能顺利出口——他直觉蜜萝今日预备出口的话题就在此列,而他自认在等待情人敞开心扉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上有充足的耐心。
即便蜜萝在正题来临前闭口不言,能多了解些心上人神秘的过去也不算亏。埃里克脑海里甚至冒出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就目前少女叙述的她出身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已经足够骇人,而埃里克在脊背发凉之余,心头偶尔会闪过莫名的熟悉感;而听蜜萝这样夸赞自己的动物伙伴,男人却并不像对黑豹戴纳那样嫉妒,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他猜前者是自己本也曾颠沛流离,故而会生出相似的感慨;而后者?大约是因为那位阿寰并未如戴纳那样成为他梦中梦碎裂的元凶,反而在他遇到蜜萝之前替他给了少女陪伴吧——老实,在少女今天这通絮叨的开端,他就已隐隐了解向来自在欢畅的心上人曾经历过怎样孤独的时刻。
但少女眼底终于酝酿出温柔从容的神情——并非从前那种神灵般随心任性的俯瞰或与年岁相契的懵懂情愫,而是兼具长辈式的宽宏与情人式的决绝——像极了埃里克遥远记忆中的姐姐。
“总之,埃里克,在我们讨论接下来的事情之前,但愿你知道,”蜜萝用姐姐般的眸光与心上人光彩无二的眼眸相映,不由生出几缕难得一见的忧郁,但立即就被情人式的缠绵吞没;片刻停顿后,少女的声音也轻飘飘钻进埃里克耳里,然后沉甸甸坠入男人暗潮汹涌的心湖,“我虽然只是你们天赋的造物,也的确履行了各自赋予的种种使命;但此间种种,应当……并非全凭安排。”
蜜萝接下来又絮叨了好一会儿她到这个世界来以后的经历,比如老戴耶还在时,她与克莉丝汀一家自在的歌唱与流浪;又或者是在歌剧院与埃里克第一次交谈后某些不自知的情愫萌芽——后者有意无意占了多数,几乎令埃里克错觉这其中夹杂卑怯。
或许,这卑怯并非错觉,尽管觉察自己生出这情绪时,就连蜜萝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对埃里克唠叨了许多末世的事情,唯独有意无意略过了自己离去前新旧人类之间日益尖锐的冲突;这其中有对埃里克旧人类身份的顾忌,但最主要的,大约还是蜜萝在这场“梦境”中土崩瓦解的底气。
“履行……使命?”这法让埃里克心头某种不行额预感愈发强烈起来。某个容易伤人的问题在他舌头上转了一圈儿,被心翼翼换了种更为委婉的问法。
“嗯,毕竟我是你们理想的造物。之前你已了解我出身的世界有多么贫瘠动荡。事实上,也许你已猜到了,你们一家,包括你在内,严格来都出身那个可悲的世界。”或许那场“梦境”的确塑造了蜜萝温柔的本能,她一面语气平稳地讲述,一面竟还有心思适时地开个玩笑缓和两人的情绪,“当然,我们都得庆幸,你那位姐姐是你父母收养而来,因此不必担忧血缘伦理的困扰。”
“那样的世界很容易让人产生逃离的想法,对经历过旧世纪和平与繁华的老一辈人,也就是你父母他们那一辈来尤其如此,而你那位姐姐的天赋就是他们逃离的机会。”少女的声线温柔沉静,起那些灰暗的前尘时带有某种习惯性的悲悯,很适合读孩子们的睡前故事,而埃里克才听个开头,就感到自己已再度跌入某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你姐姐的天赋非常玄奥,与执念相关,本该是人类族群延续薪火的希望。但很不幸,她还没有长成,养母罗姗娜就被低等丧尸,也就是我们那个世界在某些病毒作用下,由部分亡者的尸体转化成的怪物咬中。悲伤恐惧之中,她的天赋彻底爆发,带着父母从那个世界逃离,落到鲁昂。”
“但在那个世界,那样的形势下,孩子们从接受的教育就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但在族群的延续面前,个人的生命又最微不足道。你那位姐姐因此很难不对自己逃避的责任心怀愧疚;而他们逃离前大约恰巧是族群里物资匮乏最紧急的时刻,所以她的天赋最终外现为你所熟悉的驯养生灵。”
“我作为她的造物,自然而然也被赋予这种珍贵的能力。而且她的造物不止我一个。事实上,可能是她认为贝尔纳也有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最后出现的理想投射除了以她自己为蓝本的我之外,还有一个是以你父亲为蓝本的镜像。不过因为贝尔纳是旧人类,产生的镜像也是没有异能的旧人类。我在这场‘梦’里看到贝尔纳的时候还差点把他当做那个镜像,也就是末世收养我的那位旧人类长辈。”
“这就是你在那个梦里最后沉眠的原因?”少女张口闭口的“你”字在埃里克听来像是强行在两人亲密无间的情谊中划出一道分界,但他暂时没空理会这个问题,只是语气怅然地问,心底则暗暗警醒,开始考虑可能的镜像保养方法。
“不是,虽然跟那也有些关系。”但蜜萝出乎意料地摇头,“事实上,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另一个‘他们’,但在一条时间线上不允许同时存在两个‘他们’,所以作为镜像的我们正好借由你那位姐姐弥补愧疚的执念被排斥到他们出身的世界——如果你们这里最终也发展成我们那样的话,那么用‘年代’来形容会更准确一点儿。”
“那么你后来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于是把……排斥了我‘原本的姐姐’?”埃里克觉得这些形容相当别扭,他想想那个更加模糊的梦中梦,看向少女的神情略微复杂,但更多的竟是疼惜。
果然,我没做出合乎道德的选择。男人如是想,心情却诚实地轻松了许多。他温柔了眉眼,算叫心上人了解自己的忠贞可靠,却又得到了少女摇头的回应。
“我可没那么厉害。事实上,她一直都是镜像的主宰。”蜜萝多少能猜到自家星辰误解了什么,眼底便忍不住涌出些柔软的笑意,“她雕刻了那只木偶以凝聚执念使我重回此世,当我被置换过来以后,就在同样的时间点雕刻了木偶响应她的召唤——当我在末世的使命结束,或者更直白地,遇上生命危险时,就会由此完成一次完整的置换——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初是在夏尼子爵替克莉丝汀捡红披肩时从海里捞上来的?”
“你不是那个木偶?”埃里克脱口而出。不知是不是错觉,蜜萝硬生生从他满眼惊诧背后看出了一丝丝……失落?
“这没什么区别。”少女苦笑了一下,看着埃里克茫然的眼神平静地重复,“作为她天赋的造物,某种程度上来,我同她手上的木偶没什么区别——她想要弥补对那个世界的愧疚,我们就被丢去了那里;后来……她想要弥补对你的愧疚,我又别无选择地回到了这里。”
她在情人面前惯来含笑的眼眸似乎并不习惯品味悲切,仅仅在最末一句带了微不可察的惆怅——他理所当然将之视作蜜萝对自己生出种种情意无力自控的厌弃,并任由它们在自己脑海里洪钟大吕般徘徊回荡,最终只留一片死寂的空白。
“所以……我也是您崇高‘使命’的一部分?”埃里克冷静地问道,声音和眸光都像是结了一层薄冰,肿胀的唇瓣却偏要使劲咧着,在那张怪异的面孔上咧成某种可怖的弧度。
“确实如此,我的星辰——我为你而来。”少女不安地动了动自己因从肚脐往下开始变化而更显修长的鱼尾,成功将大半截高高竖起以后又从脸上挤出一点儿甜蜜的笑容,将肯定的表意换了个分外深情的法,“起来,我挺惊讶,你居然会觉得那场‘梦境’中的我具有海妖的特质且多年来深信不疑——执念衍化而来的镜像的确有被执念影响的可能,但艺术家脑海中的念头都像你这样浪漫且专一吗。”
这分明就是少女火辣的告白,埃里克觉得自己该畅快地笑笑,胸中却像被什么沉甸甸的情绪堵塞着,只想要咆哮,只想要质问。
“那可真是抱歉……”于是男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扎向少女色泽秾丽的鱼尾,像是盯着谁的罪证,脸上仍是那可怖的神情,“您瞧,若不是您讲起,我连姐姐的名字都很久不曾记起了——幸而我将她葬在海里,于是到现在,当我偶尔瞧着地下湖铅灰色的水面歌唱时还能联想起她海妖般动人的歌喉。”
“而您,蜜萝,我心爱的情人,”他闷仍未落泪,却终于发疯般嘶吼咆哮起来,“作为那位道德感过剩的姐留给亲人的赠礼;当您决心来此履行这崇高的使命——或者更直白些,当您被我撕扯下一切遮蔽,当我为我们即将建立更加深刻的联结欣喜若狂时,您是否就已预料这荒诞之梦,是否就已预料过此刻惹人发笑的命运?”
但看上去一触即碎的冰面完美冻结了所有将要落下的眼泪。男人的声音愈发洪亮,配合他不成人形的面孔,愈发像是猛兽的咆哮;又像是滔滔狂浪,裹挟着骤雨浮冰以及一切人们能想象的恐怖事物向眼前的少女呼啸而去。
“你在什么,埃里克?”对此,蜜萝倒并不觉得害怕,暂时钻回名为“末世”的壳子里之后甚至毫不难堪,于是声音里只剩难以置信的情绪。
但她很快像“梦境”中那样熟练地对情人发出一声妥协的叹息,但结合从先前一直维持到现在,竖起半截尾巴的姿势就变得有些滑稽——就寻常鱼类的生理构造而言,这种姿势并不友善,相比少女孔雀开屏式的炫耀,更像是搁浅后的垂死挣扎。
“我很遗憾自己只是另一位姐天赋的造物,但至少我们那里的教育告诉我,追求欢愉是很自然的事情,埃里克,而我的确渴望你。”少女像是有点儿扫兴地放平了尾巴,夜空般深沉的墨蓝同轻浮明媚的发色互相中和,显得认真又平静,“至于你那位姐姐赋予的使命……在她而言,这或许只是难得崇高的部分;但在我而言……为族群的生存与延续披荆斩棘对每个出身末世的人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么爱我呢?爱上我,爱上这样一个丑陋的怪物,在哪里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埃里克迟疑地回想起从前很长一段时间一厢情愿的追逐渴求与最后突如其来的炽热回应,只觉得处处都不合常理,那金瞳中熊熊的怒焰便笼上了一层惨淡。
蜜萝知道埃里克想问什么,可这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其实挣扎在末世的人里,多的是父母不详的孤儿;而新人类的天赋造物这出身虽然新鲜,却绝不至于令蜜萝忽然生出种种心。事实上,自身曾为末世高坐神龛的存在,情人的威名也依旧笼罩着整个歌剧院;少女所忧虑的,从来不是自己不同寻常的出身,而是这出身可能附带的东西,譬如……可能并非出本心的情感。
蜜萝忍不住怀念从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就想所有惯于征服或臣服伴侣的末世人一样,毫不在意老一辈人不时提起的爱情,更别寻根究底这爱的源头。可那个“梦境”告诉她:你只是另一个人的理想投射而已。
“投射”这类词语原本就带着附属的意味。在这一刻,少女好似忽然就明白了那位旧人类长辈对她从前用驯养生物的手段为他舒缓心情的举动如此暴怒的真正缘由——他们的体貌自然不单是自己的,肩负的责任也未必就是,若连情感也不是了,那还能算是独立的意志吗?
起来,若不是生出了这想法,她怎么会如此痛快地向埃里克透露那位姐姐的存在,甚至如此痛快地把自己的老底交了个干净——出身末世的少女,至少在爱情方面可学不来那些高尚无私的情操。虽则她这唯一一次高尚就将自己押在了埃里克的审判席下。
想到此处,蜜萝眼底也隐隐显出结冰的痕迹,但又被残存的柔软浸润成迷蒙的水雾,不禁给人以将要落泪的错觉。
“我很爱你,埃里克,这爱意的源头生于梦外,但在那荒诞之梦中才转化为你所期望的那种情感。那对我来也是相当离奇的经历。但我从不以为这命运荒诞可笑。相反,我认为它是对我与我的造物者最好的区分。”于是少女只回答了确定的部分,她将声音放得十分柔软,甚至有意无意带了某种不常见的蛊惑,“你有两段记忆,而其中较为甜美的那段属于我,不是吗?”
埃里克听着那柔媚的蛊惑,脑海里却无法克制地涌现少女红阑交错的肌肤与丰美的嘴唇,有梦里的,也有梦外的,还有些出于近在眼前的臆想。他想起最初少女不识友情的模样,胸中种种暗潮忽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是的,蜜萝,你才是那荒诞之梦最甜美的部分。他的目光仍沉沉地坠在少女墨蓝的鱼尾上,却又渐渐暗涌起某种异样的温柔。
“听你,那位面目模糊的姐也曾对我有过近似的施舍——你们的面貌完全相同,且在我贫瘠可悲的人生占据过相同的位置;而我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我得到的爱太少,因此很难分清爱与爱之间的差别。”可他的言语反而变得冷漠刻薄,“相反,若您收回这崇高的施舍,我就绝不会弄混爱与不爱的两种心灵了。”
蛊惑一个旧人类,尤其是埃里克这样知觉敏锐的旧人类本该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那场荒诞甜美的梦境已将他宠坏了——梦里那位温柔的姐姐与情人教会了他寻觅、珍重这世界的善意,所以他不要另一位面目模糊的亲人高高在上的施舍。
埃里克发誓,他将是最忠诚的伴侣,因此必得要求一颗同样纯粹的心灵来与他分享这此生唯一的爱情;而这颗心应当,也必得出自眼前人的胸膛。
“好吧,姐,老实,我尊重且感激您此刻对我的爱意。”男人再度咧开肿胀的嘴唇,难得整齐的牙齿密布在黑洞洞的口腔里,像是择人而噬的陷阱,那双流金的眼眸偏又氤氲起无限温柔,“只是我想,我们都该慎重一些——即便只是为了那场荒诞之梦里相依为命的交情,也许我们都该确认一番,关于我们对彼此神圣的情谊?”——我会慢慢教导您,如何只作为纯粹的情人对我奉献爱意。
情人这样的态度反而令蜜萝惊慌起来——尽管理智告诉她,埃里克所言才是最明智的建议,但她仅是默默假设两人之间未来可能疏远联系的情形,就被一种陌生的伤痛攥住了胸口——比“梦境”中那次不可抵抗的沉眠之前那种伤感来得更加猛烈,甚至暗含某种砭骨的寒意。
“来这儿之前,我得到的爱倒是异常丰厚且狂热——信徒对神灵的敬慕也算是爱吧?可惜,我不是人们臆想中无所不能的神灵,因此收到的咒骂和质疑也跟爱一样多;而且很多时候,前者总是很容易向后者转化,却没见过几个洗心革面来向我乞求宽恕的。”少女脑筋飞速转动,总算赶在尴尬的沉默前勉强找出补救的法。
“但收养我那位旧人类长辈,也就是另一位镜像告诉过我,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多变的存在……所以你不必立即同我疏远。”她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调,却不知道自己眼里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攥住脖颈的动物,而过分直白的话语听上去更像撒娇或是败者的哀求。
这样的软语令埃里克很难维持冷漠的假面,他惯性地柔和了脸色,而蜜萝立即把这当做致胜的捷径,迅速走完了从得意忘形到乐极生悲的所有步骤。
“就比如你的母亲,埃里克,也许我之前忘了告诉你,她也曾像所有母亲那样期盼你的到来。”话一出口她就感到有些不妙,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下去,“只是她被丧尸噬咬时恰巧正孕育着你,因而造就了你异于常人的面貌——但罗姗娜对你异常的惧怕其实并非源于容貌,或者不单纯因为这副容貌本身的特质,而是因为你的面貌会让她联想起险些令她丧命的梦靥……”
“至于贝尔纳,你知道他有多爱你的母亲……”甚至爱到愿意以你为代价拯救她的生命。着,蜜萝回过神来,默默把最残酷的部分咽了下去,并且无师自通地为那场‘梦境’中埃里克凄寒的童年镀上一层暖色,“但你知道,鲁昂镇上的人们原本没有花钱买些木雕摆设或吊坠的习惯,我们刚开始独自开店的时候,罗姗娜时常托人来照顾生意;而你的第一只摇篮还是我画出图纸交给贝尔纳制作出来的呢。”
埃里克从未想过自己生来背负的惩罚竟有如此离奇的来由,以至于他分明还沉浸在与蜜萝突如其来的爱情烦扰之中,一时却仍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当然有权怨恨谁,可似乎又谁都有应当被谅解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蜜萝出现以前,他已被孤寂怨愤纠缠了太久,好不容易逃脱的牢笼,他得有多蠢才会在此刻又一次作茧自缚?
而且,比起这些实质上不能改变什么的旧事……埃里克看着黑发少女难得惴惴不安的神情,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眸一点点、一点点燃起炽烈的火焰:蜜萝,但愿您知道,这星辰正虔诚期盼您的注目——仅以爱情的名义。
作者有话要: 无论如何,脑洞的大部分自洽达成,还有部分设定大概会在本卷末,等蜜萝/桶子不钻牛角尖了才会发现并确认。emmm……本章大概又名:如果我是镜像你还爱我吗?/姐姐还是情人等等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