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颜清精神不济,了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他本来并不同意江晓寒留在这照顾他,可惜江大人铁了心油盐不进,最后硬生生将颜清耗输了。
江晓寒将颜清哄睡,才回过头来处理自己的事。
责骂下属后又道歉不但于威严有害,还会显得无比虚伪,江晓寒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坐在床边,先是理了理揉皱的衣襟,又将垂落的鬓发理好,整个人在顷刻间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随后站起身,在与江影擦肩而过时低咳了一声。
江影会意的站起身,他跪的时间不短,膝盖有些发木,顿了顿才跟上江晓寒的脚步。
江晓寒并未走远,而是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了才吩咐道:“不出意外,江墨今日会带着任平生进村。颜清现在病着,刘家村的事务除了庄易,便是你最熟悉了,你去村口接一下。”
这便是给个台阶下了。
“刘家村的病症,不能再拖了。”江晓寒斩钉截铁的。
江影躬身:“是。”
庄易先去煎药,江影又出村去接任平生,人来人往不过片刻,诊堂内又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令人心慌。
江晓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
“还站在那里看什么,不害怕?”
厢房外角的男孩心翼翼的探出头,试探的向外走了两步,见江晓寒没有发难的意思,才苦着脸走出来。
“你也听见了,他生病了,所以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带着你妹妹走吧。”
江晓寒再如何也不会将火撒在个孩子身上,提醒一句也算是仁至义尽。他完便自顾自的从怀中摸出瓷瓶,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他也没心思再去找清水,干脆将药丸压在舌下,等着药效慢慢化开。
草药的清苦香气弥漫开来,却又不会令人难以忍受。
这味道与颜清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相似,江晓寒垂着眼,神色有些黯然。
男孩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道:“我不走。”
“你不走?”江晓寒:“孩子可不像大人,染上病不出三天就会死去……兄弟,争一时意气可要不得。”
男孩咬着唇想了想,不话了,片刻后他攥紧了女孩的手,倒退几步,转过身跑走了。
江晓寒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
人在激动时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吊着,这一口气松下来时,整个人的精神气也不在了。
暴怒也好,失态也罢,到底不过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情绪带来的后遗症令江晓寒浑身发软,他在院中发呆似的坐了一会儿,才扶着石凳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回到屋中。
颜清还在睡着。
江晓寒拴好了门走到床边,他连坐下的力气都没有,站在那定定的看了颜清半晌,才疲惫的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靠在床边拉住了颜清的手。
再过一时半刻,庄易就会来送药,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不过在那之前,江晓寒近乎偏执的想,就让他稍微靠一会儿,歇一下,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日光从半开的窗户中投**来,前几日挥散不去的水汽消失得一干二净,随之而来的是干燥的草木芬芳。但江晓寒知道,不消三天这屋中就会充满浓重的药味,随之而来的还会有一股久病的腐朽气息,沉甸甸的,像是不详的丧钟一般。
这画面对江晓寒而言太过熟悉,也过于刺眼。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颤抖的弯下腰,将脸埋在颜清微烫的掌心里。
四年前,江晓寒甚至还没有服完母丧,江秋鸿就在霜降后的一场伤寒内倒下了。
当时江晓寒正跟着宁宗源在外秋狩,等得了消息,又匆匆请旨赶回京城时,江秋鸿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自江晓寒母亲去世后,江秋鸿就一直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这一病来势汹汹,最后连御医都没了法子。
江晓寒床前床后的照应了一月有余,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江秋鸿去世那天,外头大雪纷飞,屋内点了四五个炭盆,可江晓寒还是觉得冷。
他像个无依无靠的幼童般跪在床前握着江秋鸿的手,恳请他坚持,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他的心拧着劲的疼,恨不得疼昏过去,一了百了。
“你娘来接我了。”江秋鸿彼时目光涣散,望着虚空中轻轻笑了:“她可等了我两年啦。”
江晓寒的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哽咽:“……爹,你要孩儿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吗。”
“世间之人,自有缘法。”江秋鸿的眼神只余一线清明,回光返照时,还勉力抬手摸了摸江晓寒乌黑的鬓发:“吾儿已经长大了……”
他哭不出声,只能发出沉闷的嘶吼。那一瞬间,不管他在外有多么呼风唤雨,地位尊贵,他依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唯一的保护,赤裸裸的暴露在霜风雨雪之下,浑身只剩下了疼。
“求您了,爹……”
“人活一世,从相遇开始,就是要分别的。”江秋鸿的很慢:“生老病死,人只要活着就要受苦……但是你不一样,你想……想让这天下人少受苦,就免不得自己要多担待些。”
“江家世代忠君,爱民……你只要站在朝上一天,这天就不能从你手里塌下去。”
“吾儿,苍天有眼,都看在眼里。”
老人枯瘦的手颤抖着落在他的脸上,试图替他理一理鬓发,江晓寒将下唇咬的血肉模糊,却依然不敢哭出声来。
“明远……你比我有志气。”江秋鸿咳嗽两声,硬生生又挤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吾儿……”老人声音嘶哑,那殷殷期盼几乎压得江晓寒抬不起头:“……莫被迷雾遮了眼,万望保重。”
江晓寒的胸口疼的快要炸裂开来,他断断续续的抽了口气,而后重重的一点头。
至今为止,江晓寒闭上眼时还能记得江秋鸿的手在他身上垂落的触感,老人干瘦的手掌轻飘飘的砸在他肩上,却又重若千斤。
江晓寒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我娘……我爹……”江晓寒刚刚开口便哽住了,他闭了闭眼,才艰难的继续道:“还有我师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我本来想,等到朝堂安定,就寻个安稳处过余生……若有幸寻到了心上人,就与她游山玩水,自由半生。但我后来又想,哪家的姑娘会等到我这个岁数还不成亲,可能我这辈子就只剩下个孑然一身的命。”江晓寒喘了口气,才艰难的开口:“但好在我遇见了你……”
他完这句话,心先提了起来,然而这屋中自是没人能给他回应,屋中安静的只剩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江晓寒等了等,也不准是庆幸还是失望,他垂下眼,摩挲着颜清的手。
“我儿时,家中曾路过一个批命先生。我八字中将星大胜,又逢七煞,日后必是登阁拜相,为国家栋梁。但华盖空亡,性情孤僻凉薄,不易动情,还有生克子女之嫌,容易孤寡一生。当时我娘嫌弃不好听,只草草封了银子将人发了,告诉我他算得不准,叫我莫要轻信。”
“我也觉得如此……但他前头的都算准了。”江晓寒勉强笑了笑:“你是昆仑的传人,想必卜算占星这些事,没人比你更加明白,不如等你醒了,也替我卜上一卦,看看我是不是孤寡一生的命。”
“若是的话……若是……”
江晓寒终于不下去了,他忍无可忍的低下头,微凉的唇轻轻贴上了颜清的手背。
“阿清。”江晓寒呢喃道:“……你千万要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