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他最大的偏爱。”

    “他以为自己对我有愧, 纵使已经给了补偿，给了耐心与宽容，这些却都不够。”

    “更大程度的, 会让人嫉妒的包容, 我拥有了。本应该满足，是的, 本应该——其实只要能够拥有一点点就能满足了, 我想要的从来没有那么多。”

    “……成为人类, 是正确的选择。”

    “可我还是被‘影响’了。”

    以前所不能理解的人类之心, 将各种色彩的感情带来的同时, 也带来了能够理解、却因此不愿接受的患得患失。

    他在紧张。

    他在害怕。

    害怕的不仅是曾经在激动之时出口过的失去，还有……

    ——只有你可以做到。

    这是出现在帕帕拉特异点的所罗门对他的话。

    罗曼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更不明白，就是他的“他”为什么如此坚定地把他认作是最具有可能性的那一个。

    就目前来，在圣杯战争中获胜、并且成为了人类的所罗门确实只有罗曼一个。

    但他并没有所罗门的那份自信……不，与其是自信，倒更像是拥有千里眼的本体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像是宽慰一般放下了心。

    而他……

    ……

    “还要继续下去吗。”

    相差的具体, 不该得到的偏爱……

    “愧疚的人, 应该是我才对。”

    *****

    又是新的一天, 齐聚在一起吵得人不得安宁的鸡鸣刚刚叫完, 天色就肉眼可见地从深黑变成了浅黑。

    夏日的天亮得很早，等收拾一阵，去到外面之后, 总算可以不用在一片漆黑中磕磕绊绊地在外面跑步了。但其实，早起的时间跟以往差不多。

    两个月下来，罗曼已经养成了习惯，在鸡鸣响起的第一瞬间，便条件反射地睁眼，再条件反射，刷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

    然后，在习惯了的伴奏声中，晕晕乎乎地飘进浴室洗漱。

    今天也不例外，步骤跟往常一样，没有半分改变。

    可问题却出在了罗曼晕乎乎地晃进浴室，摸到一条毛巾准备洗脸的时候。

    击在洗手池底部的水花哗哗迸溅，在毛巾湿之前，就有水溅到他的脸上。水很凉，稍稍让他清醒了一点，但眼睛好像还是迷蒙着的，还进了一点儿水。

    “唔……等一下啊埃迪，我马上就好……”

    地方容不下两个人，埃迪当然已经起来了，只不过，一如往常地等在浴室门口。

    罗曼这话时，还处于迷蒙状态。湿漉漉的手粗略地抹了一把脸，还没有把湿毛巾也按到脸上来，他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手下的触感不对。

    方才初略的那一摸，手掌被什么扎人的东西刺了一下，摸着竟然很是粗糙。

    大早上起来脑子有一点短路，以至于罗曼呆了一呆，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只听见耳边水声哗啦作响，还有另一道，从门口传来的声音。

    “咦，耶底底亚。”

    是埃迪。

    他用的是颇为惊讶的语气：

    “——你长胡子了？”

    “……”

    罗曼：“……哦，原来是胡子啊，还好……”

    罗曼：“…………啊？！”

    猛地清醒。

    罗曼紧急抬头，一眼便看到，被水雾蒙上一层的镜子里，倒映出的他自己的脸果然出现了异常。

    胡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可能是……昨天？昨天晚上？

    睡得稍微比平时晚了点——但跟还在伽勒底的那时候相比，已经算是很早了——而且，白天罗曼被逼迫着爬了附近的山，回来不仅时间晚，还精疲力竭。

    因为实在是很累，感觉比绕着村子跑步累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倒下的时候，被埃迪接住，放到了背上……

    后面的内容不幸地随着他的意识恍惚而断线，没能留存在记忆里，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肯定就是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大概就是在这一期间，平日里都有特别注意，及时理的胡茬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是胡子而已，按理来，罗曼也不至于非要这么紧张，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让他出现如此反应的原因，当然跟突兀地出那句话的男人有关，就因为他，罗曼才真的被吓了一跳。

    “等等等等——不好意思再多等我一会儿啊埃迪，我得把这个给处理了。”

    所的“这个”就是才冒出来一点点的胡茬，目前虽然只是摸着扎手，但跟发色同调的粉色的一点又一点落在嘴边和鼻下，就像沾了什么似的，光看也觉得很是不顺眼。

    是的，要迅速处理，不能容许它们苟延残喘！

    罗曼伸手，摸向旁边的洗手台。

    他的半边脸上都沾满了肥皂泡沫，去摸刮胡刀时，不知是手滑还是怎么，手指稍稍一碰，就把工具从洗手台边缘碰到了地上去。

    于是，砰地一声轻响，把最后的那一点儿晕沉都给惊没了。

    “……哎。”

    罗曼注意到，嘴上在哎呀，心里却在悲叹。

    正欲拖着疲惫的身子弯腰去捡，没想到的是，他的肩头又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果然昨天还是太累了吗，你今天的状态不怎么好呀。”埃迪着，把罗曼整个人转过来跟自己面对面，量了一下他，却是在再开口之前，被罗曼目前的这副样子给逗笑了。

    “以前我都没怎么注意，胡子是这么刮的？要先把嘴边这一圈湿，然后……哈哈。”

    罗曼听见他笑，莫名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嘴边的那一圈沫子擦掉。

    然而，一抹，肥皂沫子横着拉开，因为是白色，轻薄的泡沫堆在鼻尖下，比他没来得及刮掉的胡子更像胡子。

    埃迪：“噗嗤。”

    罗曼：“！”

    埃迪：“咳，放心，我没笑你。”

    罗曼：“明明就听到你笑了……”

    “哪有啊，你听错了。”埃迪面不改色，再仔细地量几眼，把傻孩子委屈巴巴又不敢反抗的有趣表情愉快地记下了，才保持着愉快道：“我来帮你刮吧。”

    “……胡子？”

    “是的。以前没试过，今天刚好来试试啊。”

    罗曼没有反对，更何况他早知道自己就算反抗了也没用，自然乖乖地被埃迪拉到外面坐着。

    “等下，还没拿——”

    “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我有刀可以用。”

    “好随意……没事我什么都没，埃迪，你尽管来吧！”

    颇有一副壮士割腕的勇敢之姿，由此可见，他这有多夸张。

    埃迪就是这么想，心里更觉得好笑，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头。

    然后再用方才屈起的那根食指，把还扭捏着的罗曼的下巴抬起。

    “为什么不留着？这才长了一点点，应该没多大影响吧。”

    手里捏着很的一块冰片，他一边用这冰片把男人的胡茬连着泡沫一起刮掉，一边问他。

    “啊，一开始是因为……看着要精神一点，后面不刮就觉得很不习惯……”

    虽然薄薄一层的冰片十分锋利，但紧挨着他的皮肤也绝不会伤到他，罗曼也不敢随意乱动，怕泡沫进到嘴里，话的语速都慢了下来：“埃迪喜欢留胡子的……咦不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长胡子很奇怪啊？”

    这便是一个颇为奇怪的问题，先前罗曼没留意，现在他倒是想起来了。

    埃迪道：“一时忘记啦。因为我自己不会长，直接就省掉了麻烦……喂，你这是什么惊恐的表情，想歪了吧。”

    “不会长的意思是，我虽然是人类，但生来就已经‘定型’了。”

    他好像是第一次跟别人提起，不过也不重要，知道有这一回事就行了，没什么影响。

    定型的意思是，“埃迪”这个人，本来是没有所谓的从婴儿到成人这个生长期的。

    他是某部的主角，诞生于的世界，相当于一诞生就拥有自我意识和成人身体。

    因为永生，时间在他这里其实也是凝固的，除了受了伤会自动痊愈以外，包括“成长”或是“衰老”的一切变化，都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死后复生从长到大也属于“痊愈”的范畴，不能算在内。

    “某部的……主角？！”

    相比于埃迪的平静，罗曼听到这番话时，惊得差点立即站起：“？我理解的那个吗？难道是像岩窟王那样的情况？不对，你是某部的主角这种事，自己能知道？”

    “也可以这么，虽然我的老家没在你们这个世界留下痕迹……唔，告诉你一件事，耶底底亚。”

    埃迪淡淡道：“因为某种异变，处于某个‘故事’中的单薄人物突然得到了极其强大的意识，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世界只是他人所写的还未完成的，自己被那个人加上了什么‘设定’，还知道了，这个世界马上就会毁掉。”

    “不过，我是在老家毁掉之前走的。”

    “因为生气，不喜欢那所谓的一定要我贯彻的‘设定’，所以大部分都抛下，反着来干。结果很久以后才发现，那些东西没能抛得完，还是有些丢不掉的跟着我，现在也都懒得管了。”

    他没有细“异变”是什么，只略有不满地，那个没见着面的他的创造者大概性别为女，脑子里就没出现过男人是会长胡子的这个常识。

    就因为这个，诞生之时就被定了性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出现不了胡子拉碴的模样。

    埃迪自己倒觉得留胡子挺有趣，但很可惜，他没有这个“设定”。

    “等我休息够了，把那个没常识的女人拎出来，呵，一定不会忘记提醒她。”

    听起来像是气话，但这话前面并没有加上假设意味的“如果”，可谓是意味深长。

    虽罗曼没听出来。

    罗曼的关注点完全在另一边去了。

    “……”

    设·定。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罗曼根本不会陌生。

    让他在初时的震惊过后，还算炽热的心一下子浸入到冷水中的诱因，是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埃迪得如此轻描淡写。

    可他却不由得往深里想，越是琢磨，便越觉得心头泛冷，不禁颤栗。

    在游戏，，电影等等领域，经常会出现这个词。对背景的总结，对人物的性格、经历、结局等等的概括……总而言之，就等同于让他人来看的框架。

    对身处在外的阅读者而言，设定就是摆出来的框架。

    可是，对身处于其中、甚至就背负着这些“设定”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呢？

    就像是束缚了。如果没有自我意识，不知道自己只是人物还好，设定就只是他们经历过了、正在经历、将要经历的命运。

    偏偏如此，又出现了一个依靠自己得到了强烈到可以破限制的意识的男人，他知道了这一切，把自己的命运直观地看在眼里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

    “埃迪……”

    罗曼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他无法控制地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情景，随后，竟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更令他心惊的熟悉之感。

    熟悉。

    除却结局和些微的细节，就起始而言，竟是……一模一样。

    一条名为命运的线，把名为所罗门之人存活于世时要走之路，要做之事，全都贯穿到底。

    所罗门能看到自己的这条线，却视它为正常，无动于衷，就按照这条线走下去，才是他的被安排好的结局。

    路途中出现过“意外”。

    不，应该，在路途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不存在于这条直线上的另一条线，便毫无顾忌地碰撞上来。

    重合在一个点上的时间总觉得十分漫长，又总觉得，跟错开后越分越远、再也不能相见的时间相比，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曾经似乎久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遇到他？

    本不应该出现的男人，如火一般带着温度闯入。他的出现，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在失去他后，所罗门依旧是那个英明宽容的国君，依然享有崇高的地位和莫大的荣耀。

    这可能就是所罗门的“设定”，他终究没能摆脱。

    可问题的答案，如今却是知道了。

    男人和所罗门那么相似。

    也曾目睹过未来，也曾被命运所缚。所以，他才会追寻而来。

    结局不同，则是因为相似之外存在的那些不似。

    罗曼心中的不安再度激烈地涌动起来，他几乎要认定，自己抬头就会看到一双浮现出失望的眼睛。

    不管是过去的所罗门，还是现在的罗曼，都会让埃迪失望。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勇敢过。

    鼓起勇气前进了一步，本来是巨大的进步，但随后，又因为或这或那的种种理由，不至于后退，却要自己给自己加上一重又一重的限制和束缚。

    就比如，他现在呆呆地望着最喜欢的人，听他自己该用剑的结果把武器换成了枪，该老老实实做骑士，结果桀骜不驯又是流浪又是当魔王，应该爱上一个特定的人，结果对方的人都没瞧见，不会死结果真把自己折腾死……“设定”外的事情全都干了个遍。

    “……我自言自语了这么多啊，耶底底亚。”

    埃迪问他：“你有没有想对我的？什么都行，评价也好，询问也罢，可以尽管开口。”

    “……”

    他心里想了很多，思绪百转千回，在齿边研磨出了许多滋味。

    “真……羡慕啊……”

    “我都不知道，还要这样的事情，应该惋惜，又应该赞叹。也是，毕竟是你啊，埃迪。”

    他很想上去抱住他，紧紧地抱住。

    但他又没能这么做。

    “我没有你的勇气，为自己定下的一个阶段的目标完成后，就好像寻找不到下一个可以让我必须前进的目标。”

    “即使他就在我面前，我有渴望，却不能去想。我，不能……”

    “——耶底底亚！”

    突然被严厉地断了。

    罗曼回神，在这个声音荡开，许久没有再出现的沉默期间，他也没有话。

    就仿佛在等，早有结论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全然一副心如死灰消极到底的态度。

    “……”

    “……”

    “……”

    “真是服了你了。”

    埃迪不行了，把男人下巴上最后一点泡沫刮掉，便无可奈何地扭头：“自己，洗脸去。”

    “哦……”

    自以为惹埃迪生气的罗曼老老实实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向浴室，自然垂头丧气。

    正当他用冷水泼脸，陷入自怨自艾的漩涡无可自拔之时。

    “洗完出来，跟我上山看日出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等待片刻，没出息地呛了口水差点挂掉的人缓过来了。

    “现、现在去？”

    “是啊。为了配合你，就不用跑的了，我们慢慢走上去。”

    “啊？但是这个时间，慢慢走上去的话，到了山顶，太阳应该早就……”

    “既然都已经知道时间来不及了，你怎么还这么磨蹭呢。”

    罗曼：“…………对不起！我收拾好了！！！”

    磨磨蹭蹭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出门了。

    罗曼得果然没错，这时候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但天边已经出现了朦胧的亮光。想来最多不过半个多时，就能见到天色在阳光的映射下变得更亮。

    徒步爬上村外最近的那座山，对埃迪来，自然是轻而易举。

    奈何同伴身体素质不行，最近虽然增加了锻炼量，比一开始好多了，但攀爬者陡坡，走了一阵，还是不免呼吸不顺。

    埃迪不背他，只是拉着他，时不时借他一点力。

    罗曼一直在坚持。

    他一时没去想埃迪为什么突然叫他一起爬山，去看定然看不到的日出。因为是埃迪的，所以，第一反应就不可能是拒绝。

    太阳果然在爬到半山腰时就升了起来。

    埃迪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出现在树影后的光晕，便仿佛不以为意地继续前进，也没有给出停下来休息的时间。

    有他时不时拉一把，罗曼勉强还能够跟上，只是很快就满头大汗。昨天狂跑后留下来的后遗症还没从腿上消退，故而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全凭意志力驱使才能迈开。

    “呼……呼……”

    喘气的声音也越来越粗重了。

    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濒临极限。

    还在走。

    还要往前。

    因为埃迪就在前面。

    可是，在快要抵达山顶的时候，男人一直拉住他的手，不知怎么放开了。

    罗曼的脚步陡然间慢了下来，只差一点点距离，都有些无法跟紧。

    不行，不行了。

    他只算停下片刻，等恢复一点体力之后，再一鼓作气追上去。

    毕竟，停这一会儿应该没有影响吧，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你算就在这里驻足吗，耶底底亚。”

    罗曼被汗水湿的双眼突兀地睁大，汗珠滑到下颚，悄无声息地坠落，

    “我还想告诉你的是。”

    沐浴在金色光芒中的男人应该在注视着他。

    “曾经对你过，站在我面前的你，就是我的心愿最终实现的证明。你成为了人类，学会了人类的感情……”

    “但是，我现在要纠正了。你还不行，还没有达到我的标准，你，连最基本的那一个要求都没能完成。”

    罗曼猛然巨震。

    “在那之前，更早的时候，我又对你过什么？”

    “希望你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人类的你，难道还不能做到这一点？”

    “你把自己限制得太紧，又有太多没必要的担心，宁愿后退，也不想上前。那么，如果你始终不去改变——”

    如果，他始终不愿勇敢起来。

    “我还是会丢下你。”

    埃迪。

    “即使我也过……你想要的，只要我有，我都愿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