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选哪个
禅房的门没关, 两个和尚听到动静忍不住探头探脑往房内张望。
忽然一阵大风平地扫来,将房门扣了个死紧, 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从禅房内发出了。
和尚双双对视一眼, 吐吐舌头, 心照不宣地往院门处撤。双脚才一踏出院门,身体便觉得轻盈起来。在师叔的诸法无用结界内, 身体实在是太笨拙了。
两人规规矩矩在院门口站好。
“你方才可听到……”一个和尚纳闷。
“听到了, 女人的声音。”另一个悄声的。
“原来你也听到了呀,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师叔禅房之内怎会有女人?方才进去送斋食怎没见到?”
“你难道不该问女人怎会进得去师叔的禅房么?那位柳姑娘痴心一片, 都在师叔的禅院外徘徊多少年了, 莫禅房, 院门都未让踏进一步。”
两人对望,微妙地交流眼神, 恍然大悟的样子异口同声。
“莫非, 是师叔终于被柳姑娘动?”
“莫非,禅房内的就是柳姑娘……”
千秋厘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诸法无用,她没法用术法给自己止咳, 直咳得眼泪汪汪。泪光模糊的视线中慢吞吞走过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犹豫了一瞬朝她伸出手。
她身体往后一仰, “你, 咳咳咳咳,你做什么?”
不卿微躬了腰,身体稍稍前倾, 语调平平,“食物呛入气管之后,有两个法子可用。可连续快速地拍背部,或按压腹部,你……选哪个?”
千秋厘往后挪,“我,咳咳咳咳,我都不选!”恶声恶气的,“咳咳咳咳,你别过来,你,咳咳咳咳,不许碰我!”
不卿看了看她通红的面颊和满眼的泪花,垂下眼睑,约莫过去两三个呼吸,伸出一只手结了个印。
千秋厘在自己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听见不卿道:“你试试运息。诸法无用,我撤了。”
千秋厘赶紧盘腿坐好,试着调动灵息。果然,术法可以用了。她忙闭了眼,将周身灵息运转,温养呛伤的气管,止住咳喘。
禅院外站着的两个和尚又惊讶了。
“怎么回事,师叔撤了诸法无用?”
“师叔在这禅院住了多少年,诸法无用便布了多少年,从无例外。为何今日竟然想到撤去?”
千秋厘调息了将近一刻钟,才终于平息了咳嗽和气管内的烧灼感。她睁开眼,对上一双古井似的眼睛。
不卿与她对面而坐,认真地看着她,眼中一对幽深的瞳孔像是永远不会褪色。
千秋厘下意识便避开他的目光,才将将消淡下去的恼意腾地又爬升到脑门心。回忆起自进了这个院子起自己的种种作为,简直就是在给他找乐子,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傻的人。
他怕不是在院中冲凉的时候便已经看到她了吧,却还能淡定自如地继续洗下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迤迤然走进来擦脸,穿衣,坐。
他明明都看到了,却就是不。心可真黑啊。
千秋厘越回想越气,恼恨得只想夺门而出。
“怎么不吃了?”不卿开口。
千秋厘:……
“不是还没吃完?”他又道,“你才吃了一口。”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了。”诸法无用撤了,她的肚子忽然也就不饿了。
“我并不饿。”不卿摇头。
“不饿你让他们送什么吃的!”千秋厘怒道。
不卿默了默,“我看你十分……”两个字在舌尖一番斟酌,“想吃。”
“你看错了。”千秋厘犟着头不看他。
不卿将杏仁豆腐推到千秋厘面前,又将那些碟子也推了过去,“我受伤的那几日,看你很喜欢吃东西,每日的胃口也都挺不错,这些正好是你的食量。”
“……”
你可真是个机灵。千秋厘一点也不想和他话了。
一番沉默之后,不卿先开了口,“既然吃了第一口,便要吃完。”
“我不饿。”
“不可浪费。”不卿的口吻忽然变得严肃,“粮食本就得来不易,这二十年尤为不易。多少凡人死在这一口吃食上,又有多少人为这一口吃食自相残杀。饿殍枕藉,哀鸿遍野的景象,你可见过?”
千秋厘慢慢回过头,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些斋食。她原以为上诸天只是修炼的条件艰难了些,却不想就连凡人的生存条件也一样恶劣。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她并未亲眼目睹过,可时候母亲与她讲故事的时候,也曾起过凡间某些战乱四起的时代,人们吃不饱,将地面上能啃得动的东西都吃完之后,易子而食。母亲的故事总是讲得绘声绘色,每每总叫她身临其境。
千秋厘拣起一块糕点,就着杏仁豆腐咽了下去。只是,她腹中并不饥饿,这些斋食吃起来也便没有方才那样香甜可口了。
不饿的时候吃东西并不是什么美事,她细嚼慢咽,吃得极慢极慢。过了许久才将一碗杏仁豆腐吃完,正要伸手去那够些点心,不卿却又抢先一步将几个碟子移回自己面前,几口便把里面的点心都吃了。
不卿不发一言,将空的碗碟收了,起身走了出去。
等他出了门,千秋厘蜷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咬着。方才她光顾着生气了,似乎忽略了什么。
千秋厘敲敲头,本来就不灵光,吃饱之后更不顶用了。可是,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她一手支在几上,懒懒托着腮,两页眉毛紧紧攒着,有什么不对劲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千秋厘的思绪被不卿断,他空着手回来了,在她对面跪坐下。
千秋厘愣了一下,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
在他受伤的那几日,与他在那不毛之地的自己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模样差那么多,就连哥哥、圆圆她们都没能认出来,和尚怎么能这么笃定自己就是当时那丫头。
他不是不记得她了吗?还是他想起来了……
“见到我就恶心得要吐,无缘无故将我踢下无住海,方才又对我……”不卿抬眸,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又垂眸。“除了你,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厌恶我至此的人。”
千秋厘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想起来。她想他能记起来,又不想他记起来。
“深夜来此,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出乎千秋厘意外,不卿并未追问她厌恶他的原因。
终于能正事了。
千秋厘很不客气地“嗯”了声,将其他情绪暂时搁到一边,“你知道冷霜生吗?”
“知道,白波九道冷家家主。”不卿道。
“那你与他见得多吗?你了解他吗?”
“见过几次,不算了解。”不卿答,“他身体不大好,气虚体弱,每年都要来六欲天住几个月,请我师父为他调理益气。
“他长什么样?可是那日在无住海见过的样子?”
不卿点头。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千秋厘寻思,果然这冷霜生与哥哥长得一样。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拿哥哥去假冒冷霜生了。却听不卿又道:“不过,冷霜生本不该到现在还活着。”
“为什么?”
“他早已油尽灯枯,我师父能做的不过是用灵力为他耗着,便是耗着也躲不过大限之日的到来。冷霜生的大限之日,在一个多月之前。”不卿道。
“一定活不过那一日吗?”
不卿道:“何谓大限之日,便是不会多一日,也不会少一日。”
又是一个多月之前。
程柳圆,上诸天灵气复苏也是一个多月之前。
千秋厘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一点真相的影子,却又差那么一点够不上。
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她在不死城睡了三十六年,哥哥失踪也有三十六年。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千秋厘低头,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几上的一个点,脑子里拼命地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
不卿在对面看着千秋厘。虽然她长大了许多,不再是稚嫩的少女,模样也确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沉浸在思索时的样子还是如出一辙的呆懵懵,像无住海底的呆头鱼。
千秋厘忽然抬起头。
不卿便看到她乌黑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一个多月是多久?”千秋厘毫不避讳地望着不卿,似乎全然不记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的不适,“到底是几天前?”
不卿忽然错开目光。
千秋厘手肘撑在几上,上半身向他倾靠,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凑到他眼前,扑闪着眼催促,“你快呀!”
她着急的时候,嗓音极娇。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近的连气息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千瓣莲做的心怦怦连跳两下,不卿屏住呼吸,干涩地回答:“三十六天。”
“三十六天……”千秋厘喃喃,忽然右手握拳在几上捶了一下,“对上了!”
哥哥对于不死城是失踪了三十六年,在上诸天却只过去三十六天。两方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上诸天一天便是东陆的一年。
那么,真的冷霜生在三十六天前就已经死了,而哥哥正好穿过界隙来到上诸天,不知遇到了什么失去了记忆,由于他和冷霜生长得一样,便被冷家当成了冷霜生,因为他们缺个家主。
可是,冷雾浓爱的是真哥哥,她要一个假的哥哥有用什么用?
不卿看着还杵在他眼前的这张脸,神采奕奕,比月光还要明亮。她离他这样近,她厌恶他,从未离他这样近。他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云开日出,雨过天晴。
千瓣莲做的心又跳了一下。
千秋厘回过神,闻了一鼻子的莲香,忽然间意识到近在咫尺的这张是谁的脸。神采奕奕变成萎靡,捂嘴,迅速退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