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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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夫人醒来后先是叫女儿的名字,随后看见宁秋娘,这才相信女儿是真的归家了,她抱住宁秋娘嚎啕大哭,宁秋娘被母亲哭得心酸难耐,自幼母亲便是温婉贤淑的县令夫人,何曾见过她这般失态?心中也愈发自责,即便离家,她也不应音信全无,害得爹娘如此操心。

    对宁家夫妻来,没有什么比女儿平安归家更幸福的事情了,听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女官,宁永言忍不住为她自豪,宁秋娘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将这几年的事情捡了好的,吃过的苦头一律不提,宁家夫妻也知道女儿是报喜不报忧,心中感慨她懂事了的同时,又觉着心疼。

    她温柔地握着宁夫人的,温声安慰着,宁永言在旁悄悄抹了几回泪,心想日后总算是一家团圆了。

    谁知宁秋娘听到他这样,却道:“阿爹,我还是要走的。”

    宁夫人立刻警觉:“走?走到哪里去?娘不许你走!你离家多年,怎地还要走?!”

    她一听女儿要走情绪便激动,宁秋娘亦不敢让她受惊,连忙哄着劝着好听话,宁夫人却很是坚持:“不行,秋娘不能走,娘这些年想你想得不行,你怎地舍得离开娘?娘不许你走!”

    宁秋娘先是安抚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立刻走,宁夫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可宁永言听得分明,女儿得不是不走,是不会立刻走,也就是她仍旧是要走的。

    宁秋娘想了想,才问:“阿娘,阿爹,如今舞阳县可种上神仙种了?”

    宁永言答道:“已种上了,产量高成熟期又快,如今舞阳县可是连个乞丐都找不着,只要愿意种地,那就没有饿死的!”

    他着,向来严肃的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容:“还有那水泥,不仅能铺路盖房,还能兴水利做城墙,实在是好东西!去年冬天,别是舞阳县,就是整个忻州,冻死的百姓都屈指可数!咱家现在也用上棉花被子了,你看你娘身上盖着的这床,便是新弹的棉花,又轻又软还保暖。”

    虽分开好些年,可彼此之间情意未变,再多的龃龉在分离中也已消失,因此宁秋娘也从父亲母亲改为称呼阿爹阿娘,无形之中彼此又亲近许多,仿佛回到她还未及笄时,一家人那其乐融融的和睦模样。

    “这些都要感谢皇后娘娘。”宁秋娘道。

    宁永言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出身,虽是二甲,却也是十年苦读,子不语怪力乱神,虽大齐上上下下都在传言皇后娘娘乃是神仙下凡,可他还是不大信的。

    宁夫人则信得多,忻州地处大齐以南,山明水秀气候宜人,官道改成水泥路后交通也方便许多,忻州各地都起了工厂,也带来了许多属于洛京的消息。洛京流行什么妆容什么衣裙什么发型忻州这边都会跟着兴起一番,她自然听了“神迹”之事,于是拉着女儿好奇询问。

    宁秋娘对秋漾推崇备至,她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性格,因此吹起彩虹屁完全出自真心,听得宁夫人连连点头赞叹,宁永言则暗自嘀咕,反正没有亲眼所见,他是不信的。

    直到宁秋娘拿出了照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秋漾用拍立得给姐妹们拍了不少照片,没见过相的姑娘们觉得神奇极了,像是宁秋娘拿出来的一打照片,最上面的一张就是当初皇庄参与者的大合照,下面还有她跟朋友们的合照、自己的独照等等,这可比什么画像清晰多了!

    宁永言头一次见到照片,宁夫人都不大敢伸碰,怕自己把照片给碰坏了,还是宁秋娘再三保证没有那么脆弱,他们才敢碰一碰。

    看见父母心翼翼的模样,宁秋娘想起第一次看见照片的自己,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又跟他们讲别的,还令人拿来了自己带的东西。

    随着娘娘出门,当然不能空,秋漾其实考虑过中途会不会送宁秋娘回家的事,因此额外准备了一份礼物,都是新奇又不那么出格的东西,免得把秋娘父母吓一跳,除此之外,她对人好的方式就很简单粗暴:给钱!

    有了钱还愁买不到喜欢的礼物吗?那还不是要啥有啥?

    因为宁夫人身体不好,宁秋娘便没有将自己以后要做的事和盘托出,只想多多陪伴母亲两天,还有就是,与多年未见的兄长嫂嫂见面。

    娘娘给了她半个月的假,虽娘娘仁慈,宁秋娘却不能真的乐不思蜀,所以她只给自己五天时间,这一生,她兴许都要做个不能承欢膝下的不孝女了。

    宁家兄长比宁秋娘大三岁,考上秀才后一直没能中举,便安心在舞阳县开了家私塾做先生,因此早早蓄起了胡须,宁秋娘走的这六年,宁家兄长已是儿女双全。

    兄妹俩感情极好,只是因着宁博文娶妻,家里多了个人,又因宁秋娘及笄,宁夫人开始给她相看人家,在宁秋娘看来,可不就是来了嫂子自己便成要泼出去的水了么?宁博文的妻子杨氏性情柔和,嫁进宁家后,上上下下提起她都是赞不绝口,十五岁的宁秋娘愈发恼怒,觉得属于自己的家人被抢走了,她不明白,为何不能一家四口快快乐乐过日子,却非要男婚女嫁。

    而她这种想法离经叛道,不是性情严肃的宁永言,就是疼爱女儿的宁夫人都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宁博文成家立业,哪能再像时候一般陪妹妹玩耍?血浓于水,也终究是淡了,而宁秋娘固执地想要抓住这样的亲情,她不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她性格倔强,否则也不会一气之下离家多年未归,迄今为止宁秋娘也不后悔,她只怪自己不与家里通信,省得家人惦念。

    宁博文得知妹妹归家,当天的课都不讲了,兴冲冲跑回后院,让妻儿换衣准备去县衙。

    杨氏见向来温文的夫君忽地风风火火,不由感到奇怪,自成婚后,夫君的脾气便越来越沉稳,尤其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怎地今日喜笑颜开?

    “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杨氏是不爱到公婆那边去的,虽然公婆都是明理人,可杨氏知道,不怪她不可能,不过是眼不见为净,好在他们一家四口过这样的日子倒也美满。而且公婆从不在面上与她难堪,平日里也是相安无事。

    宁博文笑道:“是妹回来了。”

    杨氏一听,里的衣服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秋娘回来了?!”

    这些年宁家人对此一直避而不谈,但却始终没有停止寻找,宁秋娘生得貌美,离家时又带了不少细软金银,大齐虽不至于乱得恶人遍地,却也危险重重,一个身怀重金、从未出过远门的官宦千金离家出走,会遇到什么?

    尤其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宁秋娘始终杳无音讯,杨氏都觉得她可能是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饶是曾经再多龃龉,她心中也为此感到难过。

    如今得知姑平安无事,她也放心了,否则她与夫君之间总是横亘着一根刺,只希望姑在外头过得并不差,无论如何人已经回来了,日后好生相处便是,毕竟她已为夫君诞下一儿一女,地位稳固,又何必同早晚要嫁出去的姑一般见识?

    一家四口换了衣裳,上了马车,宁博文全程都很激动,一到县衙,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先生,竟是急得自己跳下了车,好在他还记得妻儿,将杨氏扶下,又抱过一双儿女,随后步伐走得飞快!

    杨氏见他如此,真是哭笑不得,她体贴道:“夫君先走,妾身带着孩子一会便到。”

    宁博文道:“辛苦夫人了。”

    着真是不客气,脚底生风,一溜烟人便不见了。

    他走得那样快,杨氏无奈,牵着儿女的,缓缓往后院去,实话她心中也有几分忐忑,怕宁秋娘还像当年那般排斥自己,她是不想给公婆夫君添堵的,且当年若她没有怨气也是不可能,毕竟她本本分分嫁进婆家,这年头谁不盼着自己日子过好呢?来自姑的针对令杨氏多有烦躁,只是没想到的是,姑气性那样大,竟敢离家出走,这消息属实是将杨氏吓坏了。

    一别六年有余,也不知姑是否已嫁人生子,只盼着她性子改好了些,千万别再像是从前那般。

    刚靠近后院,杨氏便听见自家夫君的哭泣声,她连忙带着孩子加快步伐,门口的婢女连忙引她进去正厅,就瞧见宁博文眼巴巴望着妹妹,不时抽泣,还要宁秋娘来安慰他。

    他性子惯常温文柔软,待人接物都和气,却也是极妥帖的,对妻子孩子都好,但杨氏知道,他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偷偷地哭。

    再一看宁秋娘,杨氏顿时愣了。

    她怎地变化如此之大,却又仿佛没什么变化?

    宁秋娘变化大,是因为她整个人容貌长开,气质更是大变样,从略显骄纵的官宦千金变成了杨氏不知该怎样形容,总觉得姑身上有种不下于公爹的威严感。

    而宁秋娘没变化,是因为宁秋娘虽离家六年,但却不见苍老,竟是比当年刚及笄时的美貌还要耀眼!

    尤其是她身上那股自信自强的气息,是柔弱的杨氏所不具备的,将宁秋娘与宁夫人及杨氏明显区别开来——第一次看见宁秋娘的人,决不敢瞧她!

    正在杨氏踟蹰不敢上前时,宁秋娘拍了拍哥哥的肩,主动走了过来,“嫂嫂,当年是秋娘愚鲁幼稚,还请嫂嫂原谅。”

    杨氏瞬间讷讷,她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看见宁秋娘朝自己示弱的一天,且她也有些心虚,因为当年她厌烦姑,没少给她上眼药,虽然都是打闹,可最终宁秋娘愤而离家,杨氏认为也有自己的责任在,她连连摇头:“不不不,是我、是我不好”

    宁秋娘打断她的话,没让她再继续。

    离家的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宁秋娘渐渐也懂了,嫂嫂刚嫁入家中,自然谨慎微,想要得到公婆的喜爱丈夫的支持,这世上多少女子都是如此?而她因为爹娘哥哥被抢走,与嫂子产生矛盾,也是理所当然,归根究底,其实是她们本身的弱所导致,她们只有依附别人而生才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所以事事要看人脸色,爹娘要治她,直接使用父母的权威关起她来,她又能怎样?

    当年她总觉得嫂嫂有时嘴上着好听话,其实是故意跟自己炫耀爹娘哥哥对她多好,那时宁秋娘宛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可真要起来,杨氏甚至不曾对她恶言相向,她又何必心眼?

    而如今若是杨氏承认当年有私心,难保爹娘哥哥对她不生间隙,因此宁秋娘直接转移话题,这便是一笑泯恩仇,再不提当年了。

    “这便是我的侄女侄儿吧?”

    她看向两个生得玉雪可爱的孩子,她离家时嫂嫂已快临盆,正是趁着府里一片兵荒马乱,她才走得那样轻易。

    “是啊,见恒,思秋,还不快问候姑姑?”

    宁秋娘微微一愣,看向那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姑娘:“思秋?”

    “阿爹我长得跟姑姑像。”思秋并不怕生,因为她从第一眼看见宁秋娘,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姑姑啦!“所以给我取名叫思秋。”

    宁秋娘不由得看向兄长,宁博文哭过了,此时正不好意思地挠头。

    时人多重男轻女,他却偏疼女儿,其中未免有女儿与妹妹生得相似的缘故,侄女肖姑。

    宁秋娘先取了见面礼送给两个孩子,兄妹俩一人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宁思秋拿到跟哥哥同样的礼物非常惊喜,她对宁秋娘道:“每年生辰,阿爹阿娘送我跟哥哥的礼物都不一样,我不喜欢什么裙子发钗,我喜欢读书写字!”

    宁秋娘听了,眼神愈发温柔,她摸摸侄女的头:“那你可要好好读书,日后参加科考,为国效力。”

    宁思秋瞪大眼睛,她自己爱读书,阿娘总她不学无术,她不爱学女红不爱学管家,阿爹也常常叹息她日后如何嫁得出去,哥哥能在私塾里跟其他人一起读书,她却只能在后宅学什么女诫女训,可姑姑却,让她好好读书,日后参加科考为国效力!

    宁秋娘的身份不一般,她这么一,宁永言若有所思,杨氏却温声道:“妹,思秋她哪里是读书的料子,这女儿家读书,读得再多又有何用?终归是不当吃不当穿。”

    “你嫂子得是。”宁夫人点头,“思秋性子野,是得好好教。”

    宁思秋鼓着脸蛋不高兴,阿娘跟祖母都疼她,可实在是管得太严了!

    宁秋娘并未与母亲嫂嫂争辩,她语气仍旧柔和,“女儿家多读书,开拓了眼界,自然能思能想,又哪里必然比男子差?”

    她笑道:“没有什么是男子能做而女子不能做的,若是有同样的起点同样的会,我相信女子的成就一定不比男子差。”

    宁夫人摇头道:“古往今来,那些大人物通通都是男子,你可曾见过几个女子?女子最重要的便是相夫教子安分守己,这便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宁思秋抬起脸看向姑姑,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姑姑,将要改变自己的一生。

    宁秋娘失笑:“阿娘,男人当权,男人占据十分之九的资源,他们所写下的史书,自然为同性歌功颂德,而我们女子,便应当群起争之,若是女人当权,女人占据了十分之九的资源,那么古往今来那些大人物,自然也都会是女子了。”

    她这一番话简直就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听得一家人都忘了要反驳,个个目瞪口呆。

    宁思秋才五岁,还没到思想被完全固化的地步,她用力点头:“倘若让我像哥哥一样在私塾读书,像哥哥一样能随意出门,我一定不比哥哥差!”

    “社会资源倾斜在男子身上,这样的大环境下,什么女子没出几个大人物,岂不是可笑?”宁秋娘冲思秋露出一个笑容,看向父母兄嫂,“我能有今日,多亏皇后娘娘,一味地等待男人恩赐资源是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女子自立自强、彼此互助,才能有争夺一席之地的会。”

    她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宁夫人与杨氏都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六年前离家时还什么都不懂的娘子,如今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令人不由自主向往的光。

    宁秋娘再度看向思秋,“虽然我们不能从便拥有自由,但只要我们奋斗不息,我们的女儿、孙女、曾孙女总有一天,她们从出生起,便拥有自由的意志。”

    思秋脸儿兴奋发红,兄妹俩中,其实她比哥哥要聪明,读书写字永远是她比哥哥快,可阿娘从不因此夸赞她,甚至觉得她学得都是旁门左道——凭什么哥哥学四书五经便是正儿八经,到了她便是不务正业?

    所有人都在打击她、质疑她,告诉她她的想法与需求是错误的,她不该要求与哥哥得到同样的会,可姑姑告诉她:只要自立自强,就能争夺一席之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