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宁秋娘离家多年,非但没有安分,反倒愈发叛逆,这是杨氏没有想到的,她几乎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只是瞧着公爹与夫君的脸色,堪堪忍住,心中却怕姑带坏了自己女儿。
她不求思秋能有什么大出息,只希望思秋健康平安长大,找个好夫婿,生儿育女度过这一生,不是每个女子都要像姑这般,那活得有多累?更何况,又无法得到世人的认可,只会被认为离经叛道。
宁思秋却激动不已,她不由自主地捉住姑姑的,紧紧地盯着:“姑姑,你的是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我也可以像祖父一样当官吗?!”
宁秋娘微微弯腰,视线与朋友齐平,语气格外温柔:“当然可以,姑姑现在便是大齐女官,还有许多同为女官的朋友,若是有会,带你见见她们可好?”
宁思秋高兴极了!
眼见气氛变得有些冷凝,宁秋娘伸摸了摸侄女毛茸茸的脑袋,温和道:“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我是认真的,若是你们信我,便让思秋同见恒一起读书吧。”
她如今是朝廷女官,又是皇后近臣,所知晓的消息自然比窝在舞阳县的宁永言多,且绝对可信,宁永言其实也有所耳闻,毕竟忻州地处大齐以南,水路畅通,洛京那边的消息总是很快便传来。
只是宁夫人与杨氏却仍旧有所迟疑,宁秋娘知道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下的决定,她对家人道:“如今娘娘正在舞阳县,阿爹阿娘可要去拜见?”
“这是自然!”宁永言忙道,“若是不去,岂非太过失礼?”
宁秋娘笑笑:“倒也不急,娘娘给了我几日假期,我先在家中过几日,待到临幸时,自然能见。”
她了解皇后娘娘,其他人也不敢什么,只是思秋便留在了县衙,因着宁秋娘回家,宁永言宁夫人与儿子儿媳的关系也逐渐融洽,虽仍旧不一起住,至少面上都有笑,也能彼此话了。
思秋更是如鱼得水。
她的人生到现在也才五年,的年纪,所遇到的不是教导女红的嬷嬷,便是满嘴之乎者也的先生,宁家私塾并非只有宁博文一位先生,但无论是哪一位,包括宁博文在内,都是不支持宁思秋跟其他人一样读书的,他们的意见是读书可以,但应当读列女传,读女训,而不是什么兵法策论——那是女儿家能读的书么?读来有什么用?她读得懂么!
宁秋娘离家这些年闲来无事便爱读书,她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且跟了秋漾后更是不释卷,从未放弃过学习,宁思秋所有的疑惑她都能解答,于是只用了半天时间,姑姑便越过了爹娘,成为了思秋最喜欢最崇拜的人!
女儿与孙女感情好,宁夫人自然喜闻乐见,可她仍旧忧心忡忡,因着她觉得,女儿此番回家,并非是从此不离开,而是还要再走。
走去哪里呢?女儿家家的,又是这个岁数了,现在不嫁人,要什么时候才嫁呢?
宁夫人悲喜交加,喜的是女儿归家,悲的是不知女儿前程在何方,心中无限担忧。
随着时间过去,宁秋娘的假期结束,思秋意识到姑姑即将离开,哭成了个泪人儿,抱着宁秋娘的脖子,求她带自己走。
宁秋娘哭笑不得:“就这么想跟姑姑走啊?”
思秋猛点头:“嗯嗯嗯嗯!”
她才五岁,孩子心性,离不得爹娘,且哥哥嫂嫂虽对她严厉,却也疼爱如眼中珠,宁秋娘心知自己是绝对无法带走侄女的。
于是轻轻抚摸姑娘的双丫髻:“思秋乖,你太了,又不会骑马,等你学会了骑马,姑姑再接你到身边来好不好?姑姑跟你保证,最迟两年,一定接你。”
姑娘哭得肝肠寸断,她这些天都黏着宁秋娘,连晚上睡觉都与姑姑一起,宁秋娘知识渊博,她知道时间有限,因此无时无刻不教导侄女,两人虽年岁差得多,又是头一回见面,却格外聊得来,关系也极好。
皇后娘娘便在舞阳县,宁家人有再不舍得宁秋娘,也不敢出让她去回绝皇后,从此留在家中的话,只是宁秋娘出发前,宁夫人与杨氏来见她,大抵是因为都是女人,所以好些体己话,宁永言跟宁博文也关心宁秋娘,可有些话他们是不好的。
宁秋娘看见母亲嫂嫂,微微一笑,请她们坐下。
宁夫人瞧见出落的格外优秀的女儿,心中又是感慨又是难过。“秋娘,难道就真的不走不行”
宁秋娘知晓母亲担心什么,主动握住了她的:“是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
宁夫人摇摇头,柔柔地看着她:“娘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儿行千里母担忧,秋娘,你以后是如何打算的呢?能不能跟娘仔细,让娘跟你嫂子与你参谋参谋?”
宁秋娘确实早已做好了规划,她想了想,才对宁夫人与杨氏道:“阿娘,嫂嫂,我不瞒你们,我日后想要参加科考入朝为官,实现自己的理想,让更多与我一样的女子,都能拥有走出家门进入朝堂的会。”
“那你自己呢?”杨氏急了,“你也要为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厉害,日后怎地有人敢来求亲?”
宁秋娘无奈道:“难道我厉害,却是错了不成?”
“这自然不是。可妻子过分强势,丈夫便会感到自尊受挫,我与你哥哥,婆母与公公都是这样,夫为天妻为地,这怎能坏了规矩纲常?”
杨氏苦苦劝,宁秋娘心领她的好意,道:“若是这样,那这自尊心未免虚荣的有些可笑了。我生来便是如此,难道要我为了讨好男人,去掩盖自己的才能吗?”
她顿了顿,告诉母亲嫂嫂:“我是不会嫁人的,我要用我自己做例子,告诉这天底下无数苦苦挣扎的女子,每个人的人生都应当掌握在自己中,她们拥有决定自己生存方式的会,而我会向她们证明,女人的价值,永远无需男人来肯定。”
她不做哥哥眼中的好妹妹,不做父亲眼中的好女儿,更不做世人眼中的好女人,日后,她也绝不做一个男人的好妻子,一个男孩的好母亲。
她是宁秋娘,她有自己的名与姓,她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镌刻在大齐的史书上!
宁秋娘这番话,是宁夫人与杨氏从未听过的,一时间,两人竟是哑口无言。
宁秋娘分别握住她们的:“阿娘,嫂嫂。如今出门在外,人人称我一声宁大人,我的名字写在吏部的官册上,同僚们直呼我的名字,可阿娘,嫂嫂,这世上可还有人记得你们叫什么?宁家的族谱上,百年后可会记载你们的名字?”
她们很清楚——不会的。
女儿、妻子、儿媳,尽数不上家谱。
“可我相信,百年以后,宁家族谱上,无需我来求,便会有人将宁秋娘三个字写上,日后宁家子孙后代,将以我为荣!”
她永远不要做谁的夫人,也不要被称为宁氏,她永远都是宁秋娘,一条道走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宁秋娘!
宁夫人怔怔地看着女儿,似乎是头一次真正认识到了,她的女儿长大了,并且选择了一条未知且充满艰难险阻的路。
半晌,泪水落下:“娘知道你有本事、有志气,你打便是如此,性情倔强不服输,你哥哥看的书,你都要看,你哥哥能出门,你也不愿被困在家里。你如今得这样信誓旦旦,娘很高兴,可是秋娘,你难道当真不嫁人了?这女人不嫁人怎么行?旁人要指指点点的,要笑话的”
杨氏也跟着劝:“婆母得对,秋娘,你如今也不了,应当好好相看,皇后娘娘器重你,让她给你指一桩婚事,待到你成了婚,也可以继续——”
“不能继续。”宁秋娘果决摇头。“且不未来夫君是否允许我抛头露面,光是我需要他来允许我,我才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已经十分离谱了。”
她看着眼前的母亲跟嫂嫂,她们是典型的好女人,温婉贤惠、相夫教子、体贴解语,永远安于后宅这一方天地,可她们是幸运遇到了阿爹跟哥哥这样的夫君,然而世间更多女子,将后半生赌在了不值得的男人身上。
她想要以后每个女子都无需依靠任何人,自由地活下去。
“那皇后娘娘呢?”
宁夫人见不通,顿时急了,“皇后娘娘神仙下凡,不也嫁了人?那样的奇女子最终都成亲生子,我等凡间女子,难道不更应该这样做?你看我跟你阿爹,你嫂嫂跟你哥哥,还有皇后娘娘与圣人,我们成家,养儿育女,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宁秋娘对母亲温柔一笑:“真的幸福吗?”
宁夫人与杨氏一愣。
“阿娘见过海吗?知道雨水从何来吗?”宁秋娘轻声询问,“这样的幸福,是自由的幸福吗?”
“难道我们不自由吗?”杨氏急了,“我们掌持中馈,打点家业,有奴仆可供差遣使唤,这难道还不自由吗?”
宁秋娘问:“被人赐予的自由也算是自由吗?”
她抿了下唇,不大想太过锐利的话,于是尽量挑选了温和的词汇:“银子在阿娘与嫂嫂中,阿娘与嫂嫂,敢大剌剌出门访友饮酒吗?敢乘画舫与青楼名妓吟诗作赋吗?敢纳三夫四侍吗?敢生下不是夫君所出的孩子吗?”
宁夫人跟杨氏都惊了!
宁秋娘道:“但是阿爹敢,哥哥也敢,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敢。如阿娘嫂嫂这般掌持中馈打点家业,起来,与商铺掌柜何异?啊,还是有地方不一样的,掌柜的有月俸拿。”
依附丈夫生存的女子,只能去赌丈夫是否有良心,就像是缠绕在树木上的菟丝花,树木一旦倒下,便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因此百般委屈都要咬牙忍住,万般血泪都要往肚子里咽。
宁秋娘怕自己得太过分,令母亲嫂嫂难过,又道:“阿娘跟嫂嫂感到幸福,我是很高兴的,我也很愿意天下的女子都如你们一样,能遇得良人,子女尽孝。但阿娘,嫂嫂,也请你们能够接受不愿成亲生子的我吧,接受这样的我吧,不要要求我,不要否定我。我并不残缺,也并不古怪,我是秋娘啊。”
宁夫人望着神色坚毅的女儿,一时间,竟什么话都不出口,只觉得她在发光。
实话,宁夫人不太懂为何好好的千金姐不当,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却偏要去离经叛道我行我素,去与世人背道而驰,可这一刻她隐隐觉着,即便自己不认为女儿的选择正确,即便自己不认可女儿的想法,她也应该支持她!
因为她们都是女人!
就连杨氏也隐隐有这种想法,她想起宁秋娘所,再思及自身,又何尝不是?
不可否认,她的夫君宁博文的确是百里挑一的好郎君,可夫妻多年,她感到受伤、难过、愤怒的时候也不少,却从未有一次敢表达,只自己忍了,再多的不敢去想,但这是对的吗?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幸福吗?
她和家里的奴仆比起来,又高贵在哪里呢?在家中时,她要做听父母话的好女儿,出嫁后,她要讨好公婆做个好儿媳,还要伺候夫君做个好妻子,有了儿女,更是要悉心教导,做个好母亲。
真正的杨氏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叫什么名字呢?
因在家中排行第三,父母便称她为三娘,外人称她为杨三娘子,夫君称她为夫人,儿女称她为阿娘——她究竟是谁的谁?她还是她自己吗?
她可以不像秋娘那样去读书、去做官、去争取,可她决不能阻止秋娘去争取!她应当支持她、帮助她,哪怕自己将这样过完后半生!
宁夫人似是突然放下了什么,她痴痴地望着女儿,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宁秋娘一愣。
自她记事起,便很少与母亲这样亲近了,于理不合,旁人见了也要轻佻,可现在,母亲拥抱了她。
她被娘娘抱过,被奚女士抱过,被慧娘也抱过,她们的怀抱温暖无比,可母亲的怀抱无人能够替代,宁秋娘在这里获得了心灵上的平静,她知道,阿娘爱她,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阿娘都会听她的。
虽然阿娘可能永远不会像她一样走出家门,去奋斗、去争抢,但阿娘永远都是她的后盾,天下女子是一体,密不可分。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传来,三人循着声音看去,宁夫人与杨氏不识得来人,宁秋娘可不会看错:“女郎!”
出门在外,不能叫娘娘,因此改称女郎,这称呼一出来,宁夫人也好杨氏也好,立马意识到眼前这女子的身份,赶紧起身要跪下行礼,秋漾大步走进来,一一个全托住了。
她比这两个女子高,更加强壮健美,也更有力气,离京这么久身体素质更是上了一个档次,轻轻松松托住两个人毫不费力。
“两位免礼。”
宁夫人此刻心中无比慌张,皇后娘娘是何时来的?她是否听到了自己先前那大不敬的话?若是听到了,那会不会影响秋娘?她还是应当先请罪,她还是应当请罪!
“伯母放心。”
听到秋漾对自己的称呼,宁夫人一愣,随即被秋漾扶回了椅子上,这位传闻中是神仙下凡的皇后娘娘,跟宁夫人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的确是非常美丽,但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高高在上,而是散发着光芒,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听她话——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气质,宁夫人只在自家夫君身上看到过类似,却远远不及。
如果秋漾知道宁夫人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她,这是响当当的领袖光环。
她确实是听到了宁夫人的话,也承认宁夫人得确实是对的,在其他人看来,连神仙下凡的皇后娘娘都照样成亲嫁人,那么凡人女子凭什么孑然一身?
但这个法本身就是有问题的,难道非要是神仙下凡才有不成亲的自由吗?
在离开洛京这段时间,秋漾一路见识了许多人间悲喜剧,遇到过可爱的人,也见过可恨的人,很高兴地笑过,很愤怒地发过火,她脚步所走遍的每一寸土地,都给她的思想带来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从前她不想担这么大的责任,总觉得当上太子妃,以后当皇后,最后熬死皇帝自己当太后,这一生就算圆满了。
现在她觉得远远不够。
她过去从未想过与大齐的万千女子成为命运共同体,偶尔不过叹息她们真可怜,稍微共情一下,便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所以还是闭着眼睛过自己的日子最好,如今秋漾认识的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她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自己的野心。
她不是真的无欲无求想做一条咸鱼偶尔翻翻身晒晒太阳,像秋娘所,千百年后,大齐史书上,应当记载她的姓名与功绩。
不是作为皇后,是作为领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