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怜吾憎死了。心跳停了,没气了,人躺在病床上一定不动,像一张皮裹着一捆枯柴,被不知道哪个糊涂的樵夫就这么撂在了这儿。奇怪的是,他生了重病,临了,被这病给弄死了,油尽灯枯,头发倒还很黑,也很浓密,乌油油地搁在枕头上,像一团随时会飘走的乌云。
怜吾憎的病床紧挨着窗,怜江月就站在他的床边,窗边。四月中旬了,天气开始回暖,外头一阵阵暖风轰进来,怜江月已经能闻到怜吾憎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异味。怜江月按下了床头的电铃,转身把窗户开大了些。
这间病房里摆着六张床,都伺候着人,男女老幼,重症的,轻症的,内科的,外科的,杂七杂八混住在一块儿。村里的医院,能有这环境就不错了,实在的,怜江月颇有些意外,石头村这地方统共五十来户人,竟然还有间不大不,中规中矩,分成急诊和住院部的医院。听不少北县县城的人都下来这里看病,尤其是骨折和结石病人,石头村有几个医生在外的声誉不比城里大医院的专家差。
病房十来平,病床三三对着,中间隔着道一臂宽的过道,每张病床右侧放着个矮柜子用作隔断,床和床之间没安隔帘,病房里的病人也好,探病的家属也好,都不忌讳,有事没事就互相量,瞅瞅这个吃了什么,看看那个尿出来什么色。怜江月连续来医院探了六天病,这一病房的人还没见换过,人名虽然他喊不出来,但他们得的病他早就一清二楚了:怜吾憎边上,2床,躺着的是个青壮年,右腿骨折,脚上着石膏;再边上也是一个年纪很轻的人,也是骨折,左手断了;房间里还有一个食物中毒的女人,一个结石病人和一个来狂犬疫苗,却突然感冒,发起了烧的少年,这少年每天都得被扎好几针,见了针头就哆嗦。
时间尚早,病人们有的还在睡觉,怜吾憎一死,醒着的病人把还睡着的给推醒了,互相传递起了消息:老怜死啦!
病房里的人病人很快全清醒了过来,全往怜吾憎身上递眼神。这时,外头进来一个女的,怜江月认得,见过许多次了,她是2床的家属,嘴边有颗食神痣。这女人一进来,也跟着探头探脑地往怜吾憎这里看。石头村毕竟是个村子,可能这些人都和老怜有或深或浅的缘分。只有怜江月不看怜吾憎。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个死得很难看的人。怜江月拿起床头柜上的一颗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吃了起来。啃了几口苹果,怜江月想起来一件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合意殡葬,营业经理,曲九川。
怜江月给这个曲九川电话。
电铃按了有一会儿了,护士还没来,电话也出去一会儿了,也还没通。往怜吾憎这儿看的人看得愈发得肆无忌惮了,有些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尤其是那2床的青年,他不光看怜吾憎,还老看怜江月,一两个探的眼神也就算了,同病房的人死了,他们好奇,心有戚戚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个青年人看得是胸膛剧烈起伏,鼻子里不停出气,怜江月怀疑他骨折还没好,又被传染了感冒,他对这个青年人回以一个关切的眼神,那青年却越发不对劲了,像是忿忿不平,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还像要哭了。怜江月对着那青年愤怒的视线,继续吃苹果,电话的忙音持续地响着,他手里的苹果快吃完了,那盯着他的青年猛然间怒火烧上了脸,额头上青筋暴涨,面红耳赤,大声和坐在他床边的女人:“怎么回事,他大死了还有闲心吃苹果?他娘的个憋孙,老怜,可怜啊!”
那女人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你少两句吧。”
青年道:“刚才他还和他着话呢,一句话没完,人就走了。”
女人瞥了一眼过来,怜江月嚼着苹果,琢磨着这个青年人可能经常找怜吾憎修自行车,修出感情来了,他想必是个重感情的人,不然一辆自行车老要修,换别人早买辆新的了,换别人早不骑自行车了。
怜江月扭头往楼下看了眼,住院部边上的车库里停着几辆电瓶车。他仔细回忆了番,他来石头村这十来天,一辆自行车都没见过,细长的马路上不是电瓶车就是摩托车,拉货的板车偶尔倒还能见到。怜吾憎的自行车摊也不知道摆在家门口,做的哪门子生意。
护士来了。电话通了。电话那头的人上来就是一句:“合意殡葬,愿您的家人早登极乐,您好啊,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怜江月:“是合意殡葬的曲九川曲经理吗?死了个人要处理,石头村人民医院,住院部三楼,301,3床。”
护士和怜江月了个手势:“你等等,我找陈医生过来。”护士带着怜吾憎的病例走了。
电话那头,曲九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301,3床的老怜吧?您节哀,我十分钟后能到,您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功德做圆满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这儿正办水陆法场呢,您看要不要给老来怜也签上一笔?”
怜江月正思量着,曲九川添了句:“我在他那儿修过车,当是我的一个心意了,不收费。”
怜江月:“随你。”
他挂了电话,一看时间,快速解决了手里的苹果,拿纸巾擦了擦手,收拾起了床头柜里的东西,柜上还剩三只苹果,柜子里挤着些热水瓶,塑料盆之类的杂物,他从里头翻出了个塑料袋,把那几只苹果装了进去。
苹果是经常来看怜吾憎的几个老头老太带来的,怜江月遇到过他们几次,这些老人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得由别人搀扶着,无论男女,一张嘴都是一口绛紫色的牙肉。他们的牙早掉光了,也不安假牙。他们身上总是带着股很浓,很独特的烟草味。石头村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股这阵烟味,这烟草乃是石头村的特产,闻着酸涩,怜江月确实没在别处闻过这样的烟味,都这烟草能延年益寿,饭可以少吃,烟不能少抽。
怜吾憎身上没有烟味,他也不抽烟,却得了肺癌。可能这烟吸的是别人的命来延抽烟人自己的寿。
那些老人都是怜吾憎的邻居。一个老头第一次见到怜江月,眼泪就下来了,抓着他的手:“你该早来啊!你大他啊……他快不行啦!”
一个老太上下量怜江月:“哎哟,这走在路上怎么认得出来呢?老怜不是带着个男娃吗?这头发怎么这么长啊?”
这些人和怜吾憎处了几十年,处出感情来了,来得比怜江月勤,早晚都来报道——再过一个时,他们就又要来探病了。怜吾憎死在清,天光破晓时走的,没能赶上和这些老邻居们道别。
这些老人来的时候要么带着花,要么带着吃的喝的,他们的老怜话不能,人不能走,坐也坐不起来,腿已经萎缩,背上长出褥疮。他们就围着他谈天地,用自己干巴巴的手给他按摩,捶背,给他擦身体。怜江月在病房里见识了一次他们探病的阵仗后,和护士听了他们来探视的时间和频率,便有意错开。
他对给怜吾憎探病这件事没什么热情,可都从浙江赶来了,村里他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懒得走动,在怜吾憎的屋子里他更是待不住——满屋子的旧书,满屋子的旧报纸,电视统共只有两个台,央视一套,地方台一台,别无线网了,有线拨号都找不到插孔。医院里有无线网,住院部的院子里还有不少花花草草,春天正是草绿花开的好时节,想来想去,怜江月还是比较乐意来医院。
怜江月从柜子深处挖出来一盒西洋参,他也把它装进了塑料袋里,西洋参盒子后头还有一盒蛋卷,还有半年才过期。怜江月开了盖子,吃起了蛋卷。
怜吾憎不吃这些,别人送的吃的全进了怜江月的肚子,他白天来看他一次,看到柜子上有苹果,就吃一颗苹果,吃完就去楼下花园坐着,坐到天黑了就回怜吾憎家睡觉,有时候睡不着,半夜里再摸进医院看看怜吾憎那儿有没有多出来什么吃的喝的,看看医院花园里的玉兰树有没有冒出新芽。没人拦着他。村里的医院不比大城市,没什么规矩,再了,怜吾憎都奄奄一息了,让亲属多看几眼也是有医德的事情。要是白天没见着苹果,怜江月也没什么好干的,直接就去逛花园去了。
怜江月问过怜吾憎的主治医生陈医生:“他不是肺癌吗,可是什么都不吃,怎么像胃癌?”
陈医生:“癌细胞早就扩散到全身了,可能疼得很厉害,没胃口,正常的。”
怜江月:“人不吃东西七天就死了。”
陈医生疑惑地看着他:“你这没头没脑地想什么,我听不懂。”
怜江月也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陈医生又:“他要是疼得厉害,我给他多开些止疼药。”
轮到怜江月不明白了:“我怎么知道他疼得厉害不厉害?”
“他不喊的吗?”
怜江月摇摇头。医院里确实好多人喊疼,急诊成天有人来接胳膊石膏,住院的也不少都是骨折的,要么就是结石等着开刀,光他们这一病房不就有两个骨折一个结石的吗?
结石痛啊,特别是尿结石,没法开刀,只能不停喝水,让身体自己排出来,结石堵在尿道里,光是听人喊疼就能听一个晚上。可是怜吾憎从不喊,他只是躺在病床上,胸膛缓慢地一起一伏。耗着。
在怜江月来之前,他已经在这儿耗了一个月了。
陈医生,怜吾憎送进医院的时候,他问他,你儿子在哪儿,电话多少,得通知他。
怜江月觉得好笑:“全石头村都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怜江月倒经常忘记自己在石头村还有个爸。
陈医生:“这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你时我经常给你看病,你身体一直不太好,谁不知道老怜的儿子瘦得和豆芽菜似的,老怜,吃的喝的也没少啊,怎么这孩子身体这么差?一时冷一时热,冷的时候全身像冰块,热的时候浑身烫得吓人,我问他,孩子是不是早产,他也答不上来,一套检查做下来,你也没什么问题,我怀疑是营养不良,让老怜多给你喝牛奶,吃鸡蛋,可你还是三天两头发热发冷的,实在的,我和你大都怕你哪次一烧人就给烧没了,没想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个了,身体好些了吧?我那会儿才来这儿上班,你瞅我现在几张了?”
陈医生比了个五,咧开嘴瞅着怜江月,他的牙齿也不怎么好,歪歪斜斜,还发黑。他身上没什么烟味。
怜江月:“陈医生,听石头村的水质有问题。”
陈医生收起了那个五,不大乐意地看着他:“你别岔,听我完啊。”
怜江月不话了,听着。
“你大他自己没儿子,我,你是肺癌晚期,不是老年痴呆,你仔细想想,别和儿子置气搞出些让孩儿后悔一辈子的事情。儿子还没能给老子送成终,搁谁身上谁不会后悔?谁不难受?他个倔脾气,就是不,啥也不,我还特意跑了派出所查你的户口转去哪儿了呢,派出所那帮驴脑袋,我多管闲事,不给我查,我也没办法。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你大估计回过味来了,他啊,他的身体也实在是不行了。一天晚上,他和查房的护士,麻烦您给我个电话,异地电话,挂去浙江。”
怜江月忍不住笑了:“他还以为几十年前拍电报呢?”
“护士问他,你找谁?你总得给我个名字吧。你大,找我儿子。护士有些生气,老怜!你有儿子你咋不呢!赶紧让你儿子来啊!你大……”
怜江月摆了摆手,不想听陈医生复述下去了,陈医生就不复述了,问怜江月:“你走了二十多年了吧,你看石头村变化大吧?你爸那会儿送你去浙江那八成是看浙江生活条件好嘛……”陈医生又问,“你大学学了什么?”他量着怜江月,“搞艺术?得花不少钱吧?老怜一个人过,不容易啊。”
怜江月:“我跟了一个师傅学铁,老怜的朋友,我想回来,师傅,你回去了你爸也会把你送回来。我逃了几回,每回都被抓回去。”
陈医生没话了。
陈医生来了,后头跟着刚才那个护士。怜江月和陈医生点头示意,问他:“是死了吧?”
陈医生瞧了眼监护仪器,用手电筒照了照怜吾憎的瞳孔,:“是走了。”他叹息:“以后找谁修自行车呢?”
怜江月盖上了蛋卷盒子。陈医生问他:“你知道怎么处理吧?”
“我给搞殡葬的过电话了,等他过来。”
2床那青年人又开始鼻子里出气,阴阳怪气地起了话:“那可不是,一没气就电话了。”
陪着他的女人又冲他一顿白眼:“你还有完没完了?”
陈医生拍了拍怜江月的肩:“你跟我来,我给你开个死亡证明。”
怜江月便跟着陈医生去了他的办公室。陈医生在电脑上字,怜江月一声不吭地坐着,给曲九川发短信:我在陈医生办公室,等他开死亡证明。
曲九川回:我在楼下了,加个微信吧。
两人加上了微信。陈医生问了声:“哪个搞殡葬的啊?”
“这个。”怜江月把曲九川的名片递过去,陈医生颔首,道:“行,曲是个实在人,别看他年轻,办事靠谱,你拿着。”
死亡证明印出来了。怜江月看也没看,直接收了起来。
曲九川又来了条微信,语音的,怜江月点开来听,他交代他三件事,第一件,死亡证明千万收好了,没有这张证明,殡仪馆不给火化;第二件,联系墓地,要是没有墓地的,他给他发了个淘宝链接,现拍现买;第三件,想好墓碑上要刻多少人,刻什么人,亲亲眷眷有谁想留名的。
怜江月听完,笑了笑,起身和陈医生握手:“确实想得挺周到,那我走了,谢谢您了。”
陈医生却有些尴尬:“人没救回来,你还谢我……”
他重重叹了声气。怜江月不明就里:“肺癌晚期在哪儿都治不好吧。”
陈医生看着怜江月,一张老脸皱巴巴的:“你你才回来几天……”
他又叹了一声,怜江月拍了拍他:“您节哀。”想了会儿,他又了句:“买个电瓶车吧。”
怜江月回到病房时一眼就看到了曲九川,曲九川好认,二十出头,虎头虎脑的,西服配球鞋,穿的像城里的房产经纪,头发剪得很短,露出耳朵。他的左右两个耳朵上各有一排耳钉。上回他见到他时,曲九川正在手术室门口发名片,逢人就塞,脸上挂着笑,嘴上着:“曲九川,合意殡葬一条龙,随时随地,二十四时为您和您的家人服务。”
有人嫌晦气,拿到名片就扔了,还有人朝他啐口水,曲九川也不在意,脸上始终带着笑,眼里也有笑意。这回他还是西装配球鞋,还是逢人就塞名片。怜江月走进病房,曲九川看到他了,指了指3床,和他挥了下手,等到把手里最后一张名片递出去,才过来和怜江月握手:“您好,您好,是您电话的吧?”
怜江月点头:“是我。”他指着3床,“就是这个,怎么去殡仪馆啊?你有车?”
曲九川一愣,道:“这不合规矩吧,您不在家摆个七天?也好通知亲戚朋友来奔丧啊。”
“我的家不在这里。”
“哦,那这是客死异乡啊,那您老家哪儿啊?洛阳,商丘?曲阜?咱们开车回去呗,人嘛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您是吧?您老家的亲戚朋友都通知了吗?这棺材您看,我这儿啊……”他掏出手机,调出个网店界面给怜江月看。里头全是各式各样的头七专用停尸棺材,有什么五颜六色的,叫“七彩琉璃”的,有什么通体雪白的,叫什么“皓月当空”,都自带“仙宫”干冰系统。
怜江月一摆手:“不了,直接拉去火化吧。”
曲九川上下量他一番,道:“行,一切从简,别看石头村村子不大,不过要啥有啥,医院,殡仪馆,这是一应俱全,您拉回老家去,一路颠簸,也不安生,还不如在这儿好好地送他一程。您是个实在人啊,那就照您的意思办,那墓地也不在石头村这儿?我发您的链接您看了么?不着急,咱们路上慢慢看,我这就叫人来去殡仪馆啊。挽联您要么?花圈要么?殡仪馆总得布置个仪式吧?”
“不要,都不需要。”
曲九川点头应下。那2床的青年扯着嗓门道:“这人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主咯!”
陪着他的女人此时不见了踪影,怜江月没理会他,那青年哼了一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绕到了床尾去。他瞥了眼怜江月,病房里空间有限,此时他和怜江月靠得很近,只见这青年转身,作势要往厕所去,青年似乎是还没习惯拄着拐杖行动,身子直往怜江月身上歪,眼看青年人的右肩不偏不倚就朝着怜江月撞了过来,怜江月却没动,只是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松握成拳,抓着2号病床。青年的右肩一撞到他身上,他的右手猛一收紧,人自岿然不动,那青年的身子却是一软,一屁股坐回了自己床上。怜江月继续和曲九川话,道:“那现在就去殡仪馆吧。”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2床青年的脸色变了些许,似乎没想到自己那一撞会得来这样的结果。怜江月心下也很惊讶,刚才这2床青年那一撞,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借着走路不便,故意撞他一下的普通挑衅,可怜江月感觉得出来,青年这一撞绝不普通,那力道中五分属蛮力,五分属内家功力,显然是奔着要中伤他来的。而且那青年的内力雄浑刚劲,自有一股温热之气,没有二十来年的功夫绝成不了这样的气候,看这青年不过也就二十七八,想必练的是童子功。
怜江月没想到在这山野间竟能遇到有如此内力修为的高人,只是他心下又疑惑:练武之人平日里呼吸吐纳自与寻常人等大相径庭,只要接近,一定能感觉出来,可他出入医院这些天,与这个青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更有几次近距离的擦肩而过,却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之处。难不成这个青年是有意收敛、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这又是为什么?
怜江月正觉蹊跷,那嘴边长着食神痣的女人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了,按住青年就道:“你你,瘸着个腿乱动啥!躺着!躺好了!”
青年眼珠一转,没声响,手里要将拐杖交出去。怜江月眉心一蹙,这明显又是虚晃一枪的把戏,旁人或许只当青年是在递拐杖给女人,可他看得出来,这拐杖是要直刺向站在女人身边的他!青年人是在试探他。怜江月暗自分析,青年人可能也正因为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出任何内功气息,却被反将了一军而感到疑惑。这一刺是要刺他的虚实。
怜江月没有内功不假,他自幼身体有瑕,无法修习任何内功,但他的身体反应异常灵敏,他便利用特长,苦心钻研出一股借力排力的独门本领。这本领乍听之下与太极拳高手所使的四两拨千斤没有什么不同,但凡使出来,别人也只当他是在耍太极,不过四两拨千斤讲究的是吸收来袭之力,化用敌力,还之彼身,讲究在自身形成一个力量的循环,对外来之力加以利用。怜江月因为毫无内力,不通任何内功心法,体内缺乏这一套内力循环系统,只是以身体为媒介,将力量导出体外罢了。
刚才他便是将青年人向他的力道全部转移出了身体,导向了那病床,又因为青年和病床靠得很近,青年人是被自己的功力所震而摔在了床上。
眼看青年手里的拐杖就要刺到怜江月,怜江月并不惧他,已经做好了抵挡的准备,就在这时,那曲九川忽然一步跨到了怜江月和2床青年之间,青年见状,抓着拐杖的右手向下一沉,手腕往自己身侧一扣,眼中大有收敛功力之意。只见曲九川一手轻轻推开了青年的拐杖,一手扇着风,笑着环视一圈,着闲话:“这天一天天热的,哎,那我现在叫人上来啊。”
怜江月再一看,那青年人的拐杖已经被那还在骂骂咧咧的女人夺了过去。青年人坐在床头,并不看他,神色凝重。
不一会儿,病房外进来了两个年轻人,曲九川介绍道:“这是王和李,咱们营业部的顶级业务员。”
王和李还带了个担架上来,他们把怜吾憎抬上担架,曲九川在边上哭丧:“老爷子,您慢些走!您稳些走!”
王和李也开始哭,不话,就发出呜呜的声音,病房里不少人听到这声音就开始低头抹眼睛。王和李抬着怜吾憎往外走。怜江月提着装着苹果和西洋参的塑料袋,一手拿着蛋卷盒,跟在他们后面。
下楼时,曲九川问怜江月:“要不给你找几个哭丧的?火化的时候咱哭一哭,别担心,专业的,肯定比我们专业,都是横店退下来的群演,保证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你老爷子今年……”
“六十。”
“虚岁?”
“本命年。”
“才六十!可惜啊!咱们还是热闹热闹吧。”曲九川挤着眼睛看怜江月:“敢问您在哪儿高就啊?从外地赶回来的吧。”
怜江月问他:“多少钱?”
曲九川比了个五,怜江月摇摇头,曲九川又比了个三,怜江月还是摇头,曲九川:“这黄泉路上是很寂寞的。”
怜江月不吭声了,一阵,曲九川也没话了。到了楼下,王和李把怜吾憎抬上一了辆面包车,怜江月看到,转身就走,曲九川忙喊住他:“你……你不跟车啊?你自己开车?”
怜江月:“不是有死亡证明就能烧了吗?”他道,“骨灰你处理吧。”
曲九川拽着他上了面包车:“这哪行,你这个遗属不去,不给烧!”
完,他点了根烟,递给怜江月,四下拜了拜,也给王和李一人派了一根烟。王开车,李坐在副驾驶座上,拿着手机连着挂在面包车外的音响,开始播佛经。怜江月看了看他,曲九川一笑:“免费的!”
怜江月把手里烧着的香烟还给他:“我不抽烟,谢谢了。”
曲九川接过烟,抽了一口:“这是长寿烟呐。”
面包车开出了医院。
不一会儿,曲九川往车外一指:“这不就是你爸的自行车摊嘛!”
怜江月往外一看,石头村的牡丹开了,热热闹闹,红红黄黄,看得人心里发暖。怜江月有些饿了,开蛋卷盒子吃蛋卷。曲九川看着他,怜江月便问他:“吃吗?”
曲九川摇摇头,人笑笑的,沉默了会儿,眼光一闪,问怜江月:“骨灰盒要不咱们挑个带猛犸象牙的?”
怜江月没出声,曲九川:“给你八折。”
怜江月还是不话,曲九川干笑了两声:“你人烧了,总不能……”
他低头一瞅怜江月膝上的铁皮蛋卷盒,吞了口唾沫,没声了。怜江月也跟着看着那蛋卷盒,还拿起来比划了比划。怜吾憎这一身皮包骨头的,不知道能烧出多少灰,留下多少骨。
蛋卷还剩了不少,半满,怜江月加紧吃起了蛋卷。
到了殡仪馆,曲九川领着怜江月递了死亡证明,领了火化通知单,王和李把怜吾憎从车上卸下来,抬进火化室。那火化室的人和他们核对:“没棺材?”
怜江月:“就这么烧吧。”
怜吾憎便被摆上了一张铁床,火化炉开,他被推进了熊熊烈火里。
王和李出去抽烟了,火化室里三个炉子,此时就他们这一炉开着火,可也热得厉害,怜江月坐不住,也出去了。殡仪馆里的牡丹大开大放,势头很足,尤其是火化室四周围,开满了鹅黄色的牡丹,一朵花足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怜江月拿着手机忙不迭拍照,忽地听到有人在他头顶敲玻璃,一抬头,看到曲九川隔着玻璃窗示意他进去,眼神焦急。怜江月回了进去,一看,怜吾憎一丝不寡,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铁床上。火炉门敞开着,那先前收单子,负责火化的工作人员拉长了脸,没好气地质问他们:“这人怎么回事?”
怜江月也觉得奇怪:“怎么又推出来了?”
工作人员一瞅他,擦了擦额头,压低了声音,:“烧不了。”
怜江月不解:“什么意思?”他看了看曲九川:“火化炉出了故障?”
工作人员一喝:“烧不动!”
怜江月想了想,认真地看着那工作人员:“劳烦您多烧会儿吧,他练过几年功夫,或许是因为这。”
曲九川闻言,挤着眉毛看怜江月,“金钟罩铁布衫?这人死了,这功夫还有用?”
那工作人员也挤着眉毛,大手一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看!”
言罢,他摸出一只火机,先烧怜吾憎的头发,烧不断,又烧他的皮肤,烧不破。曲九川抓耳挠腮,脸也拉长了,犯起了嘀咕:“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他瞥着怜江月:“您看这……”
怜江月伸手摸了摸怜吾憎的身体,冰冷,他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又扒拉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扩散。他还趴在他胸口听了会儿,心跳也没了。怜吾憎确实死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发臭。
怜江月想起来一件事,问了声:“你们知道石头村附近有个了却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