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
通话戛然而止。怜江月回拨过去,接电话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了,仍是个女的,但声线冷酷,攒着股狠劲,这女人道:“再不拿钱过来,包智美这只右手就别想要了。”
又是那边先挂了电话。怜江月再回拨,耳边听到的却只有急促的忙音。他无奈地看了看千百岁,他实在是很想和这位老先生过两招,但是那第一通电话里的女人听上去又是那么着急,况且还牵扯到万象酒庄——也就是多少能听到些上官玉盏的事,还牵扯到了怜吾憎,思忖片刻,怜江月决定先往酒庄去,便和千百岁赔了个礼,道:“老先生,不是我临阵要跑,是突然有急事,您要是不介意,随我走一趟万象酒庄,等我处理好棘手的事,我们再比划?”
千百岁笑眯眯地一颔首,道:“好,就和你走一趟。”他指着东面道,“万象酒庄离这里很近,我们从桥底过,五分钟就能到了。”
着,千百岁跳到了水上,足尖轻点水面,往东去了。怜江月飞身跟上,由影子一边在水面上托着他一边在他身后推着他,轻轻松松地跟上了千老先生。
这千百岁取道水路,一是确实是往万象酒庄去的最快路径,二来也想试试怜江月的轻功,他看怜江月跟得很紧,水不沾身,再看怜江月身后的影子,仿佛是那影子在助着他一路飞驰。千百岁搓着手掌,连连赞叹,兴奋不已:“好,好轻功!没见过的功夫!”
他是愈发地想要和眼前这个右手漆黑,轻功绝佳的年轻人比试一番了。
两人连过了三座桥,快到第四座石桥时,千百岁回到了陆上,走上桥去,俯视桥下,道:“就在前头了。”
怜江月也上了桥,顺着千百岁的眼神看了眼,就见一面黄底红镶边,印有个“酒”字的布旗迎风招展。这布旗周围还能见到些同样款式的旗子,有的上面印着“米”,有的印着“面”,有的印着“丝绸”,还有印着“茅厕”的。旗子们各悬在一根从民房屋脊延伸出来的木头长棍上。旗下是一段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不见车辆,只有零星的行人在街上走着。这长街也是冷冷清清。
千百岁领着怜江月往那面酒字大旗走去,他脚上布鞋不湿,裤腿上也不见一滴水痕,怜江月也不由赞叹:“老先生也是一身好轻功。”
他好奇地问了句:“不知道老先生是做什么行当的?”
千百岁哈哈一笑,双手背在了身后,摇晃着脑袋道:“三教九流,不值一提。”
这老先生对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过去不是避而不谈就是一言不提,想必有他的缘由,怜江月也就不再探深究了。这时,两人走到了个门前挂着块金字“万象酒庄”匾额的店铺前。
酒庄那两扇玻璃大门紧闭。店里没有开灯,从窗户望进去也望不出什么,怜江月就试着推了推门。原来这大门没锁,只是虚合着,怜江月就推开了门,走进了店里。
偌大的店里围有一圈及腰的绿玻璃柜台,柜台里摆着许多造型一模一样的镶刻有“万象酒”三个金字的玻璃酒瓶,酒瓶上贴有“震撼价2888”,“震撼价3888”等不同的价码标签。酒庄里也有一块匾额,写的是:包罗万象。
酒庄的墙上挂着不少名人留影,天花板上悬挂着三盏浅绿色的电风扇,正徐徐吹着风,店中间一个约莫是拿来摆放什么纪念品的,垫着红丝绒布的展台里空空如也。展台边缘能看到些锯齿形的玻璃,展台四周掉了一地的玻璃。这展台大概是被人碎了。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坐在一张靠门的椅子上,戴着副硕大的耳机,看到有人进来,男孩儿抬起头,冲怜江月和千百岁指了指玻璃柜台后的一扇绿色门。與。夕。糰。懟。讀。嘉。
怜江月和千百岁就绕进了柜台,开了那扇绿门。这门后是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他们一开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齐刷刷看向他们,手上、身上的动作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三人全是女的,一个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画着烟熏妆,一个头发很长,很乱,戴着圆片眼镜,脸蛋也圆圆的,这两个女人看上去都有四十多了,她们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圆脸女人正飞扑在桌上,表情复杂——下半张脸咬牙切齿,上半张脸惊慌失措,她的双脚蹬着一张经理椅,而那扎马尾的坐在张靠背椅上,右手举着个金奖杯,眼睛微眯着,从容不不迫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圆脸女人伸到她胸前的两只肉手。
那第三个女人作旗装扮,浓妆艳抹,站在办公桌边,双手举在脸旁,表情惊恐。她脑袋上顶着的旗头一晃,看着怜江月和千百岁,嘴里发出“哎呀”一声。这三个女人才又全都动了起来。
那圆脸女人的额头“砰”一声磕在了办公桌上,她人倒抽起了凉气,双腿向后一踢,经理椅被她踢出去老远,撞在了墙上。那马尾女人一笑,站起身来,得意地摇着手里的奖杯。
经理椅转到了怜江月跟前。怜江月一把抓住了椅子,道:“请问,刚才是谁电话找怜江月?”
圆脸女人揉着额头,压着眉毛问他:“你就是怜江月?”
怜江月认出了她的声音,刚才那第一通电话就是她来的,他就问:“你认识怜吾憎?”
圆脸女人一看马尾女人,笑了出来,道:“我就会有人带着钱来的,”她一伸手,“把奖杯还给我!”
马尾女人冲怜江月抬了抬下巴:“钱呢?”
怜江月不明就理:“钱?”
那圆脸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过那经理椅,推回了办公桌后,板起脸孔,教训起了怜江月:“你这人怎么话不算话?不是你提供怜吾憎消息的人,你重金酬谢的?”
她这派咄咄逼人的腔调也是那么熟悉,仿佛就在不久前才听到过……
正当怜江月思索回忆之际,千百岁一拍他,悄声道:“兄弟,三个女人一台戏,老柴火顶不住,我看这里也没后门,我也相信你是不会不告而别的,我去外面等你。”
千百岁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怜江月苦笑了下,那圆脸女人忽而指名道姓,大喝一声:“怜江月,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怜吾憎的事!”
怜江月又看了看屋里这三个女人,先问那马尾女人:“您是来讨债的?”
马尾女人笑了笑,拍了拍桌上的一张印纸:“白纸黑字,包智美一月的时候问我们公司借了五万块钱,是三个月后还清,现在四个月过去了,本金加上利息,一共十二万八。这是复印件,你要还了钱,原件合同我马上给你。”她朝怜江月伸出右手,“我是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从没听过包智美身边有你这么号人物,不过既然她你会带着钱来,那钱呢?拿来吧。”
怜江月道:“您这是高利贷吧?”
“我要是高利贷我能低声下气来和你们要钱?这铺子早就被我砸了,我要是高利贷,能三个月才翻一倍?我们公司那是合法经营的民间借贷。”马尾女人敲了敲桌上另外一张印纸:“工商营业执照,银监会证明,我们可是证件齐全。”
圆脸女人就道:“钱肯定还你!你先把奖杯放下!”
马尾女人道:“放下就放下,就这三十多年前的破奖杯,还他妈是镀金的,值个屁钱,就你还当个宝。”
她就松开了右手,眼看那奖杯要落地,圆脸女人扑过去要接,古装女人也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要去接。怜江月跨了一步过去,伸出手,稳稳接住了奖杯,一看,第五届国际精品酿酒大赛作物酒金奖。
怜江月把奖杯递给了那圆脸女人,道:“你是包万象的家属?包智美,是吧?”
圆脸女人点了点头,抱住那奖杯,转过身,拉开一只文件柜的抽屉,抓出个木牌,给怜江月看。那木牌上写有“怜吾憎”三个字。木牌一端穿了个孔。
怜江月就要问她话,那马尾女人不耐烦地催促:“这钱到底怎么?!”
她皱着眉,瞄着包智美:“包智美,你也不想我去问你哥要钱吧,人那可是大公司,高级白领,你这儿三遍翻不出个一毛钱来,我早就可以去找你哥了,他可是你的担保人。”
包智美道:“你找他也没用,签名是我代签的!”
马尾女人乐不可支:“我还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肚肠?我和你吧,这份合同,这担保人的字就算是我们找人代签的,你和你哥都得还钱!你上法院去告都没用!泯市的地盘,甘肃的地盘,你听听,并老板的生意,谁敢插手?”她又一叹:“看在我和你从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啊,你再不拿出点诚意来,也不过去了吧?”女人指了一圈,“我看你这铺子里的……”
包智美厉声断她:“酒不能拿走!”
马尾女人笑出了声音,一凝眉:“神经病!我要你的酒干吗?谁他妈不知道你们家的老酒早就卖光了,现在卖的都他妈是批发货加水勾兑的,我的是这桌子,这柜子。”马尾女人一抹桌子,捻了捻手指,“六花木的原木老家伙,还值点钱。”
包智美咬了咬牙齿,把木牌拍在桌上,又问怜江月:“十二万你有吗?”
“十二万那是重重重金,”怜江月道。
“那你有多少?”
怜江月道:“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你先给订金。”包智美不肯退让,还不耐烦了起来,“你吧,你到底身上有多少?支付宝里呢?微信呢?”
一直一声不吭的旗装女人这时笑着出来圆场:“大家好商量,好商量嘛,要不,先来个两千八?”
怜江月一看她,女人干笑着低下了头。怜江月找了张椅子,坐下了,:“高利贷敲诈你们,你们就敲诈我?”
马尾女人纠正他:“民间借贷!”
旗装女人又抬起了头,对着马尾女人道:“红红妹妹,你看智美这个姑娘也不容易,她大哥又是卖厂,又是卖店铺,生意也不老实做,勾兑的主意全是他想出来的,还找了一群日本人接盘!他就是要把爸妈的生意折在手里嘛!唉,包仁慧这个败家子!智美是很想保住这家店,很想保住万象酒庄的金字招牌,她借的钱全是用来采购原料酿酒的,就是她没学过这个,以前也没干过,你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会摸索出来的,毕竟是老包家的孩子,她……”
不等旗装女人完,红红眼睛一斜,拿出了手机,道:“关我屁事。”她就要电话。包智美真是急了,把木牌硬塞给怜江月:“一千!木牌你拿走!故事我等这个催债的走了我就告诉你!”
怜江月看了看她,看得出包智美确实很需要钱,也看得出她确实很心疼那金奖的奖杯,要是旗装女人的话属实,这包智美也算是个有孝有义的人。
怜江月就问包智美:“你借钱真的是要酿酒?”
包智美抓着他的胳膊:“这个节骨眼了,你听这些干什么!这和怜吾憎有关系吗?”
怜江月仍看着她,等待着她的答复。那包智美点头如捣蒜,怜江月:“木牌你先收起来。”他就掏了三千现金,递给那红红,道:“三千,先当三天的利息吧,三天之后,登门还钱,你有名片吗?”
红红看了看他,并无动作。怜江月就继续了:“这合同签名细究起来确实很有问题,要是包仁慧去官司,去法院告你们,你们老板听上去好像生意做得挺大,不过为了区区十二万的单子去动用些大将,他也没这个必要,不定他知道了还要怪罪底下办事不利的喽啰,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必在这里和包智美耗这么多时间。”
红红听了,眼中一寒,面色却如常,仍旧带着那阴狠的冷笑,人也很镇定,但是收起了手机,拿了怜江月的钱,抄起桌上的奖杯,边往门口走,边:“地址在合同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东西就先抵在我这里了,三天后,我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包智美追着要抢回那奖杯,口中着:“身份证你们都拿走了,这个就还给我吧!”
怜江月喊住了红红,:“用这个换那个奖杯作为抵押,你看可以吗?”他就把手里的木牌扔了过去,红红伸手接住。
怜江月道:“这木牌是我想要找的东西,十二万我不是没有,只是我需要先和包智美确认些事情,一些信息,现在这个社会,你也知道的,信息就是金钱,要是她告诉我的信息值这十二万,我就带着十二万来赎它。”
“要是不值十二万呢?”红红道。
“那值多少钱我三天后就带多少钱去找你,我还会把这个奖杯带来给你,要是包智美不肯给我这个奖杯,我抢也把它抢来,到时候奖杯换木牌,你再用这个奖杯做抵押。”
“你要是骗我呢?”
“我不骗人。”
红红自认阅人无数,和不少歪门邪道过交道,看这怜江月和包智美确实像完全不认识,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了三千,看来他手头应该还算宽裕,况且这人得信誓旦旦,人也确实不像什么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包智美这里又确实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冒然去找包仁慧,那子能干出倒卖假酒的事,还能游日本人接手这个名誉早就毁于一旦了的品牌,脑筋肯定比包智美多,不定还真要惹上什么麻烦,要是因为这个十二万的单子惊动了大老板,她也是脸上无光。今天有了手上的三千也能交个差了,就姑且信这个怜江月一信,等个三天,怜江月要是话不算话,跑了个没影,也无妨,以红红对包智美的了解,她既没胆子落跑,也没那个能力,到时还不是任她处置。她就拿了那木牌走了。
见红红走了,旗装女人就起身:“我去开店,你们慢慢聊。”
办公室里就剩下怜江月和包智美,包智美道:“你找上官玉盏干什么?”
怜江月一怔,想起了清早的那通神秘电话,奇道:“是你五六点的时候电话给我?你干吗用变声器?”
包智美微微低下头,低着声音道:“你很可疑。”
她紧接着:“包括你刚才给我三千,也很可疑。我们素未谋面,你真的愿意为了一个木牌……那木牌不定是我看到了你的寻人启事做了来骗你的,你就愿意给我钱?你很有钱?富二代?还是搞慈善的?”
怜江月笑了:“我愿意相信这个木牌是有故事的,愿意相信你知道里面的故事,就像你愿意相信我在找认识怜吾憎的人,且愿意为任何和他有关的信息付钱一样。”
包智美抬起了头,看了看怜江月,起身,走到了一卷布帘后。
怜江月这时才有空闲好好量这间房间:进出只有一扇门,屋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一些电话,复印机之类的办公器材,还有两面木头文件柜,就只有一卷布帘了。那布帘像是窗帘——房间里的一扇开在南墙的窗户上没挂窗帘,却有一条窗帘横杆。
包智美从布帘后走出来了。布帘卷起又落下的瞬间,隐约可见里面摆着一张床铺。
包智美的手里拿着一只玻璃酒瓶,一只玻璃酒盅。
她把酒瓶和酒盅放在了办公桌上。开了酒瓶上的木塞,往酒盅里倒酒,道:“这个木牌从前拴在一只酒坛上,根据上官玉盏的习惯,我推测那坛酒是专门酿给这个叫怜吾憎的人的,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是酒窖里唯一一坛还没开封过的酒,我也不知道它在那里多久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她把斟满了酒的酒盅推到了怜江月面前:“喝吧,怜吾憎的酒就剩这么些了,万象酒也就剩这么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