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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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煦微病了有三天了,偏头痛,伴随间歇性耳鸣,早晚时有些低烧,发作得很突然。他自幼习武,身体比普通人强健,除了练武时受些伤病,上一回这么没来由地头疼脑热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他往平阳卞家寄了十几封信给怜江月,全都石沉大海,兴许是气的,兴许是急的,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硬是把怜江月忘得一干二净了才好转。

    这一回一病,风煦微立马去医院挂了号,医生可能是因为压力过大,没有特效药,需在家静养,切勿过于操劳,放宽心过日子。

    风煦微听了,难免一阵叹息,他是实在没法静养,也实在放不宽心,他本就是怕自己这一病倒耽误了手头上那一桩桩的要紧事才着急去医院想谋个治病的法子。无奈之下,他只得配了些止痛药,成天揣在兜里,没事就吃上两片。止痛药也有副作用,吃什么都没滋味,加上他日夜在外奔波——戏曲学校要搬迁,几个演员的助学项目要审批,戏院又催他新戏本的进度,排练的进度,那些学生,演员见了他都他瘦了,叮嘱他多休息。可新的学校场地还是要找,新剧还是得排,这几年,他在圈内圈外混得了一些虚名,连带着戏院的上座率也一路走高,但凡出风煦微的招牌,开票即刻售罄,但听戏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戏院里除了他的戏,还是门庭冷清。偌大一个戏院,都等着他开张吃饭。

    这天,他又跑了几个派出所和附近的学校,去给演员们办户口和入学手续,戏要练,书也要读,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接着又去近郊看了几个仓房,都快看到天津去了,还是没找到满意的新校址,不是附近没有配套的生活设施,就是随时都面临拆迁的风险。这么在外跑了一整天,回到戏曲学校时,已是傍晚,风煦微在宿舍床上坐下后,就不想起来了。他就躺在了床上,开了一盏床头灯,戴着眼镜看起了印出来的戏本。

    看了没一会儿,听得窗外传来咚咚两声,他一看。怜江月正站在窗外朝他挥手。

    风煦微指着外头,做着嘴型:“走大门。”

    怜江月摇了摇头,只见一道黑影从窗户缝游了进来,变出个手形,把窗户开了。怜江月抱着一箱草莓,爬窗进来了。

    风煦微歪着身子看了看他,轻声:“还以为你把手机丢了。”

    怜江月放下了草莓,坐在了风煦微床边,笑着看他:“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好多事,好多话想和你,”

    他就噼里啪啦问了许多:“你怎么在这里躺着?脸色这么这么差?怎么住这里来了?你不是住公寓的吗?生病了?发烧了?”

    怜江月伸手摸了摸风煦微的额头:“没发烧……”他瞥见床头柜上的止痛药,手伸进了被子里摸了摸,“排戏的时候受伤了?不会和人架受伤了吧?”

    风煦微避开了他的手,往被子里缩了缩,轻着声音:“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他转了转眼珠,看着门口的地板,:“谁得过我啊……”

    怜江月哈哈一笑:“也是,整个北京城没人是你的对手。”

    风煦微还盯着门口:“行山就住对门,他找你找得挺急的。”

    怜江月纳闷了:“你怎么总想着发我走?”

    风煦微翻了个白眼,斜倚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回道:“什么总?我就提了一句。”

    怜江月看着他,他从见过风煦微这么虚弱的样子,脸白如纸,一贯锐利的眼神在镜片后发了钝,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也变得钝重,没法张得很开,几根碎发散在额前,两道睫毛的阴影盖在脸上,频频闪动。他整个人都显得很柔软。怜江月面对他时,眼神和声音也不由温柔了,他想,现在或许是为那天视频里的恶言恶语道歉的好时机。他就轻声细语地道:“那天视频的时候,我话太冲了,我一直想当面和你道歉,当面道歉显得有诚意一些。”

    风煦微应了声,瞥了怜江月一眼,怜江月还看着他,立即截住了他的视线,问他:“你不生气了吧?”

    风煦微哼了声:“为这种芝麻绿豆的事生气?我气得过来吗?”

    他稍坐起来些,放下了剧本,道:“对了,有人从泯市给你寄了一瓶酒,这人在微博上私信的我,她,怜江月有一封信在她那里,信是要寄给我的,她要出国了,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看到信上写着的我的名字,觉得眼熟,就来私信听听,问我认不认识你。”

    怜江月眼睛一亮:“是包吧!”他笑了起来,可想到那封本要寄给风煦微的信,忽而一阵发愁,遂把那天包家火灾时发生的事情和风煦微了。

    风煦微听后,头愈发得疼了,揉着太阳穴,皱着眉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少使唤使唤你的影子吧,太蹊跷了。”

    怜江月道:“你放心,那件事之后它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了,那天在沙漠……”

    提起沙漠,他的话像是洪水泻出了闸门,没个完了,一会儿乌玲珑,一会儿又起了偶遇曲九川,却没找到矿物博物馆的事。

    风煦微就听着,怜江月越越激动,脖子里挂着的一条皮绳从他的衣领里荡了出来,风煦微捞过一看,那皮绳上挂着两颗祖母绿宝石,晶莹清澈,宛如两汪碧湖。

    这时怜江月正到沙暴过后他翻过一片山头见到了玲珑星。他握住了那两颗祖母绿,道:“这是玲珑星的眼睛。”

    他还从口袋里翻出了些明信片,指给风煦微看:“玲珑星的后背上长了一些伤疤,和这些沙漠上的神秘图案一模一样,导游这叫树脉图,有是外星人画的,有是河水干涸留下的痕迹,我一直很想问问玲珑星他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他的声音陡然轻了,神色也黯然了,看着那沙漠的图案,他就想到玲珑星的皮囊在他手上化作了沙,流走了。

    怜江月低着头,道:“我总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

    风煦微听出了些别样的滋味,抽出了压在怜江月右手下的手,轻念着:“我们……”

    他问道:“你和那个玲珑星遇到了些什么吗?”

    怜江月又来劲了,道:“那可遇到太多事情了!你知道吗?阿依在新疆是月亮的意思,玲珑星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他总是喊我阿依。”他绘声绘色地起了和玲珑星掉下沙漠后的奇遇,“我们就那么一直往下掉,要不是我的影子,我们俩估计摔得够呛。”

    又听他提起影子的功劳,风煦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道:“还是不能大意。”他道,“怜江月,你是不是有些太依赖你的影子了?”

    他看着怜江月此时落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是那么的寻常,那么的普通,和别人的影子并无二致,可它又是那么的无所不能,那么的有求必应……

    怜江月也看着自己的影子,不大高兴了:“你今天怎么总是泼我冷水?”

    黑影挠了挠他的脚尖,他突然烦躁得厉害,不想看风煦微了,也不想听他话,挺直了腰杆,声音骤然冰冷,道:“怎么?就你可以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全天下就你最厉害,不允许别人比你厉害吗?”

    风煦微也恼了,别过了脸,:“我今天实在很累,很不舒服,你不想好好话那就别了。”

    怜江月一看他,见他眼里都是血丝,眼底发了青,真是病得很难受的模样,悔得直咬牙,也不知怎么刚才就了那么一番话,他忙给自己圆场,道:“还是你听我过着这么别开生面的日子,你心里痒痒的,那就别在北京待着了吧,我们一块儿出去走走。”

    风煦微冷笑了声,回绝道:“你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我不行,还有人指着我吃一口热饭呢。”

    他又:“你就做天上的月亮吧,自然有星星陪着你。”

    怜江月沉下了声音:“你这么就没意思了。”

    他道:“玲珑星已经死了。”

    风煦微默不做声。怜江月也沉默了。

    这时,房门开了,外头进来一个一手拿着锅铲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三十出头的模样,看了看风煦微,又看了看怜江月,摸着后脑勺嘀咕着:“厨房就在门口,没看见有人进来啊……”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这高大男子忙去关上了窗户,道:“别着凉了,风,饭快好了,我给你送进来吧,这位……”

    怜江月抬起眼睛,看着男人,男人笑着要和他握手,道:“你好,你是风的朋友?敝姓皇甫,也算风的朋友吧,第一次见,你好你好。”

    风煦微道:“他就是怜江月,这是皇甫辽,警察,张元寿的案子是他处理的。”

    怜江月和皇甫辽握了握手,仍旧一言不发。皇甫辽笑着话:“天都这么暗了,怎么也不再开个灯?”

    床头灯闪了一闪,光稳定后,灯泡似乎更亮了些。发黄的暖光照着怜江月的半边身子。他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风煦微床后的墙上,几乎盖住了大半面墙壁。

    那影子里仿佛有千百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皇甫辽。

    皇甫辽吞了口唾沫,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将锅铲护在身前。他感觉到危险。这危险来自这个叫怜江月的男人,也来自他的影子。皇甫辽见过残暴的悍匪,丧心病狂的变态杀人狂,冷血的摧花屠夫,可这些人从没让他退缩过,从没让他害怕过,他相信邪不胜正,任何罪恶都将得到制裁,可面对怜江月时,他害怕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一个人的影子竟然能让人这么害怕……

    或许因为他没法从怜江月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邪气,任何暴力嗜血的倾向,他的眼神既不冷酷,也不无情,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散发着不清道不明的阴森气息,所以才让人害怕。

    那阴森的气息像一头无形的野兽撕咬着皇甫辽的意志,他很想逃开,他拼命抑制着冷战的冲动,尖叫的冲动,他不知道风煦微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坐在怜江月身边的。

    这时,风煦微开了顶灯,道:“我还有些话和他,你先出去吧,谢谢你来做饭了。”

    怜江月冷笑了声,影子在墙上又扩开了些,他道:“张元寿的案子早结了吧,警察来这里给你兼职当厨子?”

    皇甫辽没接话茬,退了出去,再不退出去他可能就要腿软地倒在地上了——那可太丢脸了!

    屋里又只剩下怜江月和风煦微了,怜江月问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吗?”

    风煦微道:“你是八卦记者?”

    他看着怜江月,又:“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是也和一个天上的星星逍遥自在?”

    怜江月问风煦微,“你喜欢那个皇甫辽吗?”

    风煦微的脸更白了,要下床,着:“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怜江月拉住了他,道:“我是和玲珑星过了一段很逍遥,很自在的日子,我也很喜欢他,可是我也还是喜欢你啊。”

    风煦微一气,甩开了他的手,耳朵红了,有些气短:“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急急地道:“我心眼很,还很霸道,我不要什么‘也’,‘可是’,‘还是’,也不要什么一样喜欢,同样喜欢,都喜欢。一个人要是喜欢我,要是爱我,那我就要他对我一心一意,我要的是只有我有的东西。”

    怜江月辩道:“人吃饭的时候面对一桌子菜,这个也喜欢吃,那个也喜欢吃,就可以,怎么喜欢,爱就不行了呢?就不能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呢?不都是欲亡吗?”

    风煦微气笑了,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声好气地怜江月起了话,他道:“怜江月,我心中的你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你,你心中的我或许也是十几年前的我,你有没有想过,你看我,看到的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梦罢了。”

    他拍了拍怜江月的手背:“梦终归要醒的。”

    他站起身,怜江月又拉了他一下:“玲珑星不在了。”

    风煦微低声:“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怜江月没再拉他。他反复咀嚼着风煦微的话,他喜欢玲珑星,也放不下风煦微,是啊,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谁知道他会不会再遇到一个他很爱的呢?他不骗人,更不会骗自己,不想骗自己。

    风煦微确实是他的一个梦,他在人生的走马灯里看到他,觉得他像一个梦;他在夜里和他跑遍半座北京城,他在景山上和他一起看日出,真的像是一个美梦;他在昏暗的巷子里和他重逢,他脱下帽子那一瞬间,一道光在他的脸上闪过,他也觉得他是一个梦。多好的一个梦。

    风煦微披上了外套,走到了房门口,他道:“你去看看行山吧。”

    怜江月摇了摇头,开了窗,翻了出去。

    那样的美梦,那样的好梦,他不要醒过来。他谨慎了半辈子,好吃的不敢多吃,喜欢的不敢伸手去要,如今遇到喜欢的人,难道就不能贪心地多喜欢几个吗?他知道世人最不耻这样的行径,可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就想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他早就懒得去管别人的眼光了,可他忘了风煦微也是“世人”,他忘了风煦微也有自己喜欢的方式……

    难道他们真的就缘尽于此了吗?

    怜江月如此想着,闷头疾走,待到回过神来,人已经跑到了三环内的一幢居民楼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