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
此时夜深了,街灯照着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潮,车灯照着路上往来不止的人群,而在这些人造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月亮巧施妙计,为夜色中的人和物抹上了一层薄薄的淡银光芒。
世间万般皆被或明或黯的光眷顾着,看上去是这么的热闹,这么的让人想投身进去流连一番。
怜江月就想找个方向继续随便逛一逛,可脚才抬起来就放下了。他的眼睛一痛,低下了头。这附近的哪一条街不是他和风煦微一起走过的?哪一片屋顶他们不曾一起飞身踏越?哪棵树不曾听过他们的欢笑,不曾抚过他们的发梢?
风煦微的头发是那么柔软,它们在夜色中反射出乌缎般的光泽,他的眼睛也很亮,总是透出叫人胆寒的光,然而怜江月知道,那光是暖的,是很有温度的。只要被风煦微看着,他的心里就会跟着暖起来,他就感觉又回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手牵着手在森林里漫步。
然而,记忆中的阳光此时无法照到怜江月的身上,也投不进他的心里。他想到刚才风煦微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却只顾着自己的事,他应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他还惹他动怒,和他争执……
他是不想做以前的怜江月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变成一个眼里只有自己的怜江月。
街灯和车灯也照不到怜江月身上,那月光不过是将他的心情涂抹得愈发灰暗了。他叹息了声,回去吧,回去和风煦微道个歉,回去关心关心他,他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以他的体质,怎么会病得那么重,到了需要吃止痛药的程度?
以风煦微的性子,看到他会更生气吗?还是缓一缓,明天再?带些他爱吃的东西回去吧,他爱吃些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他不挑食,也没过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他们年少时的相处是那么得短暂……
怜江月心里又一阵发灰,只觉得自己自私极了,没用极了,情绪更低落了,人有些走神,身体似乎不再受他的控制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跳去了另外一幢高楼上,漫无目的地的继续在北京的夜里爬高走低。予一惜一湍一兑。
走在一片四合院的屋脊上时,他遇到了了几只野猫,他将它们踢开了去。他听到地上传来一些声音,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以为他是贼,他折了一根树枝去地上,那些质疑的声音消失了,他没心思仔细研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走开了。他现在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觉得整副身体里都是黑的。仿佛体内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在不断吸食着他的情绪,他感觉空虚,身体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这黑洞同时还在不断释放出更浓,更重的黑色,要用这沉重,空虚的黑拖垮他似的。
他好像能清楚地看到在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这一切。但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云和月,脚下的高楼和树木。他跑得很快,且越跑越快,身手越来越敏捷,就算风煦微在,或许也追赶不上他的步伐了,影子帮着他,护着他,影子托着他,缠着他的脚踝,拉着他的腿……影子像是要把他从他的身体里扯出来……
怜江月的眼皮猛地一跳,紧急煞车,停在了一幢写字楼上。他揉了揉眼睛,他眼前并没有什么黑洞,长长的黑影贴在他身后。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行人了,只有间隔两三米的路灯笔直地护卫着城市的黑夜。
一个骑电瓶车的人在马路上开出了蛇形。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吗?怜江月有些想不起来了。难道他身体里的黑洞开始吸食他的记忆了?怜江月慌张地捂住胸口,拼命回忆着,眼看那个骑车的人就快要撞到路边的绿化带了。怜江月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坏笑,眼下这万丈高楼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摸自己的脸,坏笑的正是他!
与此同时,他还想道:“摔死了才好,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这人的笑话吧。”
也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一刹那,怜江月浑身一僵,痛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会巴望着别人死呢?!”
他奋力一咬嘴唇,身体一痛,影子一颤,缩到了他的脚边,怜江月飞身下去,抓起那摇摇晃晃冲向一棵梧桐树的男人,稳住了他的电瓶车,把他放到了路边。
他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男人。约莫半个月前,这个男人也是在这条路上骑着车睡着了。他曾和风煦微一道将这个男人送回家去。
怜江月还想起了男人的住址,算再送他回去,人才要动,男人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他,慌乱大叫:“你干吗??”
怜江月指着停在路上的电瓶车,道:“我看到你骑车睡着了。”
男人不太好意思了,道了声谢就要起身。男人大概四十多,双眼混浊,面黄肌瘦,做任何动作都很吃力,光是从地上起来,再走到电瓶车边,就已经出了一脑门的虚汗,气喘吁吁了。
怜江月就:“要不我送你回去吧,叫个车?”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谢谢你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怜江月道:“就别骑车了吧,太危险了,你上次……”
他顿住,男人眨了眨眼睛,一拍脑门,盯着他道:“上回也是你?”
怜江月忙解释:“上回是我和我朋友一道,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你挺危险的,不好意思,我们翻了你的东西,找到个地址,把你送了回去。”
病恹恹的男人笑着看着怜江月:“谢谢你们,不过我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老婆孩子还住那里。”他又一笑,“是前妻和孩子。”
怜江月一愣,更不放心男人一个人骑车在路上了,道:“我陪你走一段吧,恰好我也没事,我们两个话,就当搭个伴。”
男人扶着车,道:“看来你很需要一个伴。你的朋友呢?”
怜江月道:“不提了吧。”
“那就不提了。”男人笑着,“我虽然没几天好活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我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在马路上。”
他往一个十字路口抬了抬下巴,就和怜江月并肩走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了一个区,就走进了一幢居民楼。这幢居民楼就在男人先前住的那幢楼对面。
男人和怜江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怜江月道:“您早些休息吧。”
男人望着前妻和孩子的住所,道:“我不想因为这个病连累老婆孩子,就离开了他们。我是一个孤儿,一个人生活对我来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等我离开了他们,我才发现,我早就无法一个人生活了。我是那么地想念他们。唉,我不应该成家的,也不应该有孩子。”
男人接连叹息:“我这个情况,应该住在医院里的,医生,你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我就想每天看一看他们,我就搬到了这里,我不愿扰他们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是深夜从医院里出来,光是看一眼他们的住处我就很开心,很满足了。
“我的妻子找过我,她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是的,我还,我是爱过你的。她就再没找过我了。我宁愿她恨我,这恨是不会持续很久的,这社会,移情别恋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啊。
“我不想她哭着给我送葬,这个想法你或许不能理解。”
“我也解释不清楚,我感觉这是我的宿命,我孤伶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该孤伶伶地走。”
男人仰起头,怜江月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望见他妻儿的所在。男人着:“每天早上,我听到楼下有孩儿的声音,我就觉得可能是我儿子,我就很开心。”
“如果我没有离开他们,我是不会这么开心的,我的病会让他们痛苦,看到他们痛苦,我也会痛苦。我痛苦地死去,他们痛苦地缅怀,我这一生到头来带给他们最多的竟然是痛苦,我不要,就连憎恨都比痛苦要好。”
男人突然垂下了头:“我真是个自私的人。”他发出一声苦笑,和怜江月摆了摆手,转身要往楼上去:“不了,不提了,伙子,谢谢你,你也回家去吧。”
怜江月没有一句话,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他才离开。
他想起玲珑星,他试图将他牢牢抓住,为他谋划了他不想要的未来,换来的是他的两颗眼珠。他还想到了风煦微,他没能给他想要的一心一意,未来他能给吗?他不敢承诺。既然给不了他想要的,又何必勉强?总有能一心一意待他的人,他会忘了他的,他会和那个人开心的,他开心就够了。
怜江月就回了那大门口挂着戏曲学校招牌的平房。这一次,他从正门进去,门后就是个大客厅,皇甫辽正在扫地,行山也在,正清理一台宽屏电视前的茶几上散落的果皮残骸。
行山看到怜江月,眼波一荡,显然很激动,但极力克制着情绪,只低低唤了他一声:“三师兄……”
怜江月问道:“风煦微呢?”
“吃过饭后就回房间休息了。”行山一看电视边的一条走道,道,“我有事和你。”
他走到怜江月跟前,引着他去了外头,直接了当便:”我知道那个木竹道人在哪里。”
“木竹道人?”怜江月一惊,“他还活着?他不是明朝时候的人吗?”
行山道:“这事来话长,回头我路上详细和你,我这就收拾行李,我们去找他。”
“现在?”
行山颔首:“事不宜迟,这个木竹道人行踪诡秘,人还很狡猾,我听到的这个地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在了。”
他急切道:“哭雨的事,无藏通的事情,那个木竹道人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怜江月思忖了番,道:“好,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你去拿东西,我找风煦微,还有些话要和他。”
两人便回进了屋。风煦微这时站在了客厅里,披着件毛衣,形容憔悴,他看了怜江月一眼,生硬地道:“你要走了?那把这瓶酒也带走吧,本来就是寄来给你的。”
他看着一张大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木瓶。瓶身上贴着“万象酒”的标签,还画有一个长发的卡通形象,像是球的笔触。画的似乎是怜江月。
完,风煦微就转过了身,皇甫辽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身边,扶着他,不住地嘘寒问暖:“给你倒杯热水吧?刚才晚饭也没吃什么,煮个热粥喝一些?”
怜江月喊住了他们两人,问道:“有杯子吗?”
风煦微:“在厨房里,要喝酒就自己拿。”
他的声音愈发地冰冷,干瘪了。
行山看了看怜江月,就走开了。
怜江月又道:“风煦微,你等一等,还有皇甫辽,你也等一等。”
他找了三个玻璃杯,摆在圆桌上,请皇甫辽和风煦微坐。
风煦微推开了皇甫辽,立在桌边,面若冰霜:“都几点了,你还摆酒席?恕不奉陪。”
怜江月倒了三杯酒,都只有半杯。这瓶万象酒也就只能倒出这么三杯了。
怜江月:“这是很好的酒,我想和一些很好的人一起喝。”
皇甫辽瞅了眼风煦微,风煦微撇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皇甫辽就道:“他的身体实在不好,我代他喝了吧。”
风煦微当即甩过去一个白眼,音量高了:“你是我什么人?代我喝?”
他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抹嘴边的残液,丢开杯子,道:“好了,酒也喝完了,我走了。”
万象酒实在醉人,这半杯喝下去,他的病容浮起绯红,眼尾也红红的。风煦微有些站不稳了,又不想别人搀扶,或是扶着墙或桌子,就坐了下来。
怜江月看了看他,拿起了酒杯,去撞了撞皇甫辽手边的酒杯,自己干了,看着皇甫辽,道:“皇甫辽,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要是喜欢风煦微,就要真心对他,一心一意待他,你要是敢伤他的心,害他难过,我绝不会放过你。”
风煦微闻言,头痛得厉害,很想大骂怜江月几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提不上来,拍着胸口好一会儿,顺了气了,一拍桌子,急忙开口:“用得着你来这些?你算我什么人?”
皇甫辽只字未,看着怜江月,举杯闷下了杯中酒。风煦微用尽力气瞪了他一眼:“你瞎掺和什么?这算什么事?我还算是个人吗,我他妈还有自主权吗?”
他凶归凶,病实在重,怒骂发狠时气势全无,红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睛,像是受了委屈,强忍着不流眼泪似的。
怜江月见他这副情状,实在不忍,又欲上前再些惜别的话,风煦微抓过酒杯,砸在他身上,一指大门:“滚!”
皇甫辽也要话,也被风煦微吼住了。
“都滚!”
这时,行山背着个双肩包过来了,冲风煦微拱了拱手,轻声道:“风班主,还要多保重。”
风煦微撑着额头,动了动下巴,没和行山置气,轻喘着气,叮嘱他道:“路上心。我和你过的事情,你多留意。”
行山颔首,又一拜他,朝着怜江月走去。怜江月是不敢再接近风煦微了,更不敢开口,就和行山一道离开了戏曲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