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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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给你做一副新的义肢了,上次给你做义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用什么木料好呢……”

    狼吞虎咽的吃完这顿索然无味的饭,傅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的听着身边的男人自言自语。

    “我去储物室翻翻。”

    他看着傅桢离开,才暂时松了口气。

    方才反复濒死窒息,让他再次意识到和这个疯子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不管怎么,先有义肢才能计划出逃的事情,傅廿如是想到。

    有独处空间的时候,傅廿开始回想,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弱点可以攻破。

    明明时候,这个男人大多数时候还算得上正常,至少不是像这样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杀人也秉承着收钱买命,绝不会做金钱交易之外的杀戮。

    “傅廿,楠木和乌木混和义肢你喜欢吗?”

    还没想出来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弱点,傅廿就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

    他没接话。

    “那就这么决定了。”傅桢心情似乎不错,完,哼起调,拿出一把锉刀,开始磨木条,“我想了想,以后不会再让你出行任务,让你接触到其他人。上一世是我错了,利用你赚钱,贪得无厌,报应就是你曝尸荒野。所以义肢不用太坚固,足够灵活,日常生活方便就行。”

    傅廿继续保持沉默。

    他原以为沉默就能万事大吉,只是不一会儿,就看见傅桢放下了手中的锉刀和木料,趴到他身边。先是用指腹轻轻的碰了碰右腿的断肢,接着试图掀开裤腿。

    “你干什么?”傅廿警惕的往后缩了缩。

    “既然从新造义肢,总得量量长度,你缩在榻上正好。”傅桢没顾他的躲闪,直接拿出剪子,将裤腿从下向上剪开,剪完后,傅桢的动作突然停下,笑意骤然消失,“记得刚才帮你复习过,该怎么称呼我?”完,傅桢抬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

    傅廿记得,从,师父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明他离挨不远,加上刚才几乎濒死的窒息,他赶忙改口,“师父。”

    完这句“师父”,傅廿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又在心里记下一道。

    “记性不错。”傅桢云淡风轻的夸奖了一句,目光转回了右腿的断肢。

    断肢被这么盯着看,傅廿多少有些不舒服。

    尤其是被这种充满欲念的目光盯着。

    “您,您测量好了吗?”傅廿心翼翼的问道,尽量克制住内心上升的怒火。

    “……”

    只见傅桢没话,捧着断肢怔怔的看着,皮肤上磨损的血痕很多,有的已经结痂,有的皮肤还透着血红的血丝。这个部位常年不见光,血色显得格外殷红。

    傅桢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俯身凑近,用鼻尖轻轻的碰了碰戛然而止的腿肢。

    傅廿蹙眉,握紧拳头。

    杀了他,只要得到义肢就动手。是人就会有破绽,傅廿虽不敢自己术高震师,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练的。

    “这么柔软的地方,怎么能用石质的义肢,磨出血虽然好看,但肯定很疼吧。”和断肢贴了好一会儿,傅桢才恋恋不舍的抬起头,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笑意,“果然我养出来的傅廿,连流血都这么好看。”

    傅廿充耳不闻,一再默念着“忍”。

    现在看来,只要他不做挑衅的事情,面前这个男人就不会暴力行事。

    白了就是吃软不吃硬。

    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开始犯困的时候,傅廿才听见磨的声音停止。

    抬头,看见傅桢正对着刚磨出来的两节腿肢细细的端详着,开始调试活动关节。

    “今天先不做了。明天继续。”傅桢察觉到傅廿在看,放下了半成品的义肢,“晚上会很冷,要不要来为师这儿休息?”

    傅廿刚想回答不必,还没开口,腋下就被抄了一把。

    他赶忙往一边歪斜,“不……”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头顶的目光骤然严肃,他赶忙改口,“夜露深重,怕扰师父。如若师父深夜有吩咐,我可以在屋外守着。”

    完,他听见傅桢笑了。

    笑声很轻,但令人脊背发凉。

    傅廿没话,看见对方站起来往外走,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只好从榻上下来,单脚跳着向外移动。

    来时穿的鞋子不知道去了哪儿,估计是被傅桢扔掉了。此时只能光脚才在砂石路上,砂石未经磨,坚硬尖锐,尤其每次起跳都会压上全身的体重,跳了几步,傅廿就不禁蹙眉,放慢了步子。

    即便放慢步子,傅廿也能清晰的感觉到石子扎进皮肤里的触感,和血液涌出的异样。

    突然,前面大步流星的傅桢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走的这么慢?”

    “……”傅廿想问自己的鞋在哪儿,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继续步跳着,慢慢移动。

    “见你不需要为师抱着,还以为有多大能耐。”揶揄的时候,傅桢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左脚,看着脚底冒出的鲜血湿砂石地面,脚趾条件反射的蜷缩着,但身体还是坚持向前跳,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傅廿尽可能分散注意力,观察周围的环境。

    周围的房屋只有他刚来是那间是仿照以前的遥月门建造的,其他房屋都是他没见过的样式,看起来还算气派,应当是不久之前新建的。

    看来当初傅桢没少拿他们这些……捡来的徒弟们赚钱。

    从夜风呼啸的程度和夜间与白日的温差,傅廿大概推断出来新地方是在山顶。他是由傅桢拖过来的,此地应该不会离旧遥月门太远。

    “怎么,走不动了?”傅桢见他站着不动,问道。

    傅廿想了想,一下子跪在地上,不顾形象的改为爬行。

    这么爬行,虽然……样子十分耻辱,但至少可以保证左脚脚底不继续受伤。

    他能感觉到曾经被他称为“师父”的男人,看到他在地上爬行的样子,目光更加炽烈。

    傅廿知道,因为他缺少一侧手臂和腿,是爬行,其实更像是虫子在地上蠕动。甚至他在史书上见过这种羞辱人的刑罚,砍下俘虏的四肢,让俘虏在地面蠕动引得哄堂大笑。

    当年他好奇,这种畸形的样子怎么会有人笑的出来,如今见了这个男人……不仅有人能笑的出来,甚至还会对其产生其他喜悦情绪。

    傅桢欣赏眼前这幅美景欣赏了不知道多久,回过神,才俯身凑近地上的傅廿,笑道:“好了,今天受的伤已经够多了。再流血为师会心疼的。”完,他没顾反对,一把抱起身上血迹斑斑的傅廿,大步朝着主屋走去。

    因为及时止损,脚上的伤口并不深,傅廿坐在软垫上,忍着反胃,被迫接受对方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不过不得不,遥月门所处的地方果然风水圣地,药草比外界丰盛百倍,只是刚敷上,痛感就减轻了大半。

    纱布缠到一半,傅廿察觉到屋外有动静。

    还没分辨出来是什么动静,傅桢就先一步站起来,快步朝着屋外走去。

    得了空,傅廿赶忙自己动手包扎完剩下的纱布,爬近窗户,附耳试图听偷听。

    只是除了鬼哭般的风啸,什么都听不见,就连刚才人迹声也一并消失。

    傅廿不死心,又趴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动静。

    ——只是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背后。

    他吓了一跳,赶忙回头。

    迎上傅桢的脸时,神经更加绷紧。

    傅桢还是笑盈盈的,“听什么呢?”

    “没什么。”

    “如果是想听我去见了什么人,了什么话,可以直接开口问,不需要这么辛苦偷听。只要你乖乖开口问,我又不会隐瞒你。”完,傅桢歪着脑袋,笑靥更加灿烂。

    不得不,傅桢笑起来的时候,不仅看不出实际年龄,甚至还有几分人畜无害。

    “起来他应该算是你师弟,和你年少的时候性格差不多,对什么都冷冷淡淡,只知道听命于我,收钱夺命。在你走后我养过很多孩子,不过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你一样的。明明身体残缺严重,武功上却比很多四肢健全的孩子都要有天赋……傅廿,你真的是我这么多年磨出来最锋利、最满意的一把刀刃。”傅桢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可这次你回来,我不希望你再成为无情的刀刃……记得你第一次出行任务回来,不停的洗手,呕吐,天真的问我到底杀多少人才能拥有安定的生活——”

    “所以师弟和您了什么?”傅廿开口断对方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直白的问道,“您,只要我乖乖听话,愿意告诉我的。”完,傅廿顶着脊背上的恶寒,又弱弱的加了一句,“如果是我不够乖,还请师父指教。”

    “了关于那头老狐狸的事情,如若计划不出错,‘北国刺客’应当已经得手……不过他似乎早料到自己终有一死,现在在宫里代掌权的那个会接替他的职务,天下不至于大乱。”傅桢的十分轻松。

    傅廿整个人僵了一下。

    楚朝颐出事了?

    傅桢察觉到他表情上细微的变化,声音瞬间转低,“怎么,一提到那个老狐狸,你就担心了?”

    “并未。”傅廿回神,“之前您以师兄的身份自居时,也看见了,我能躲着便躲着,哪怕他重病之时我也未与他相认,听闻他出事,别担心,反倒是松了口气。”

    傅桢笑了,“他日若是那个老狐狸死了,我一定会亲自把他的遗体盗过来给你看,好让你开心开心。”

    傅廿忍住不让表情抽搐。

    “好了,该休息了。去床上吧,被子铺的很软和,你最喜欢了。”

    “不必,我躺在地上就好。”傅廿完,又有理有据的加了一句,“并非故意违背您,只是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只能睡在石板上,时间久了便习惯了,软床我反倒睡不着,还是地板上睡得踏实些。”

    “那头老狐狸……那么多年就让你睡在石板上?”

    “嗯。”傅廿闷闷的哼完,心里默默给楚朝颐道了个歉。

    “啧,真是不知道珍惜。那你还为——”

    傅廿没等对面教完,就先一步蜷缩在地上,团成一团。他原本躯体就比别人少一圈儿,这么一团,更是一点,看起来真像是在宫里被压榨久了的可怜。

    他听见傅桢叹息了一声,接着,一床锦被盖在了身上。

    原来傅桢吃这套,果然吃软,看来弱点找到了,他默默想到。

    横竖暂时无法出逃,加上屋内的安神香浓,保持清醒很难,傅廿干脆补眠修生养息。

    地龙烧的很热,几乎感觉不到外界的寒冷,如若这儿不是傅桢的底盘,还是很适合睡觉的。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昏暗,傅廿爬起来,刚刚站稳,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听声音不像是傅桢的。

    他正奇怪,门口就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来者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的光影,从站姿上一眼就看得出和他是同门的兄弟。

    “师兄好。”少年乖乖开口,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感情,“师父了,今日由我来照顾您起居。除了出这间屋门,您什么都可以做。”

    傅廿:……

    “如若我要出去呢?”

    “劝您不要这样做。”少年完,走到主屋的正门,向屋外投掷了一个飞刃。

    霎时,屋檐、以及门侧,射下来一阵箭雨,丢出去的飞刃被切得七零八落,有几块还掉回了屋里。

    “机关内备箭很多,而且箭头都是淬了毒的。”

    傅廿没接话,箭从三个方向射过来,看样子拆下什么做成盾牌也不行。

    这个糟老头子的毒傅廿不想再中一遍,只好暂时悻悻的坐了回来,问道,“他去哪儿了?”

    “您的是师父吗?”

    “嗯。他去哪儿了?”傅廿又重复道。

    “师父,您必须称呼他为‘师父’,否则不予回答。”

    傅廿忍了忍,忍着汗毛竖立的感觉改口,“师父去哪儿了?”

    “昨夜有紧急要事,下山了,需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因为您的义肢没有制好,所以吩咐我这两日照顾您,食物放在冰窖里,吃的时候只需要用火灶回温即可。”

    傅廿没接话。

    看样子这个师弟深得傅桢信任,或许可以从这儿套套话。

    “前两日怎么没见你,你不住在这儿吗?”

    “我要照顾师兄。是另外一个师兄,傅十九。”

    照顾傅十九?

    傅廿不禁蹙眉。

    那日,他看见傅十九无力的躺在石棺里,虽未腐烂,可身上冰冰冷冷的,没有一点生命迹象。

    “傅十九,他还活着?”

    少年摇头,“死了。师父他已经死了,我也这么觉得。我照顾他只是定时喂他喝下不会腐坏的汤粥,还有,在不破坏躯体的情况下,试图把他手上拿着的拿两根木棍拿下来。书上常人死前只会握住最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死握着那两根木棍。”

    傅十九手上的木棍……

    他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木棍,那是他时候用过的义肢。

    义肢虽然是师父做的,但后续的修缮工作……大多时候傅廿都是去找师兄替他修理,两个人没少用这幅义肢掏鸟蛋,甚至做成鱼竿在溪涧垂钓,还用义肢试过烟花,馋蜂蜜的时候掏过蜂窝等等,所以这幅义肢退役的时候虫蛀严重,伤痕累累。

    但是无疑,这幅义肢承载的回忆最多。

    “你每日都去照顾十九师兄吗?”傅廿耐着性子,尽可能柔声问道。

    “也不是每日,隔几日去照顾一次就行。”

    他想了想,那日他触碰傅十九的时候,傅十九身上的皮肤都是柔软的,像是活人的触感。死人他见过很多,哪怕尸身不腐,死前紧握着什么东西,死后泄力,都会放松一点。

    他决定先不追问,等逃脱此地,找到师兄,这个问题会迎刃而解。

    沉默了一会儿,傅廿又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淡淡的回应:“傅别。”

    单字为别?

    傅廿想了想,师门所有兄弟姐妹都是以数字命名,哪怕他这个……不惜让傅桢大开杀戒的“完美刀刃”也是以数字命名,根本不配拥有有意义的名字。

    看来这个师弟,比想象中更得傅桢信任,连名字都破例了。

    “傅别?好名字,”傅廿虚假的刮奖道,“师门中大家都是以数字命名,你是唯一有名字的,看来师父十分看重你。不过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问完,傅廿见面前的少年在身上一阵翻腾,最终翻出来了一块儿金属的腰牌,朝他递来,“我不会写字,劳烦师兄自己看一下。”

    傅廿接过对方的腰牌,目光扫了一圈,也没发现有“别”的同音字。

    他以为是自己看漏了,又凑近了一些,一行不落下的慢慢阅读。

    遥月弟子

    ……

    生辰:不详

    入门;亥年满

    名;傅百

    傅廿找到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这个腰牌,是你的吗?”

    “是。”少年利落的回答。

    傅廿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你刚才你叫什么?”

    “傅别。”

    “等等,你的名字,是这两个字吧?”傅廿把腰牌摊过来,指着名字那一行。

    少年看着自己的腰牌,理直气壮的指着那两个字,读到,“傅、别。”

    “不是傅百吗?”傅廿反问道。

    只见少年又看了看最后那个“百”字,思考了好久,十分疑惑,“就是傅别。”

    “九十九后面的数字是什么?”傅廿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一别。”少年用着师门一脉传承的冷淡声音回复道,脸上满是不解。

    傅廿:……

    他看着师弟认真又疑惑的表情,忍住想笑的冲动,“谁教你……这个字这么读的?”

    方才他还猜测为何众多弟子,偏偏他有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深得傅桢信任等等缘由。

    “师父教我的。”

    “好。”傅廿完,咬牙忍住笑意。

    他时候只顾着习武,读书写字可谓一团糟,要不是被师兄按着读些医书大概率连字都不认识。

    现在看来,当年逃课,逃的不仅仅是课,还逃过了一劫。

    傅别满脸疑惑,不禁问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