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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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师父了教他长剑剑法,这两个月以来,傅十□□雨无阻的起早贪黑,甚至深夜惊醒,脑子里都是剑谱,恨不得当场跳下炕,去院子里练两套再接着睡。

    冬末春初,他手中挥舞的木剑已经有几分样子。

    “偷听到了,差不多仲春师父就会再次出山,好像是要上京。”

    入夜,傅十九正在院子里练剑,身边传来师弟的声音。

    他放下石剑,抹了一把额前的汗水。

    傅十九:“这么算来没几天了,得赶紧把剩下几招剑法学会,往后再慢慢练。明天还得早起下山给大师兄采药……”

    “我和师兄一起去。”廿没等傅十九完,连忙道。

    “大冷天的,你跟着我受罪做什么?挨冻挨饿,还得担心被蛇咬或是遇见猛兽,我巴不得多睡——”傅十九还没完,忽然注意到了师弟左手腕上的伤痕,不是习武留下的,也不是写字写差了板子的伤,“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

    傅十九没等师弟完,先一步拽过师弟的左手,二话不卷起袖子。

    只见原本就枯瘦单薄胳膊上,淤血,刀痕,和其他不明的伤混合在一起,有的还在流脓。

    “谁的?”傅十九完,弯腰捡起来地上的石剑,攥紧。

    自这个师弟入门,也许是先天残疾的原因,格外受师父和大师兄的关注,尤其是大师兄,对这个腿脚不便的师弟格外怜爱。那日傅廿替他偷了馅饼,大师兄知道了不但没斥责,反倒每日多给傅廿些甜食肉食,让傅廿多吃些好长高长壮。

    就凭那些食物一大半都进了他肚子里这份情谊,傅十九就不可能对师弟坐视不管。

    “不?不我现在就去问!”

    “别别别别,”廿见此赶忙拦着,“你再惹是生非,往后师父不仅得罚你每日采药,还要罚你清理茅厕。上次你掉下去……洗了半天,废了两罐玫瑰露的事儿你忘了吗?我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再替我出头。”完,廿不禁蹙眉。

    不久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师兄即是为他出头,虽深受感动,但替掉进粪坑的师兄洗澡……两者硬要二选一,廿宁可被同门霸凌。

    傅十九:“那我不冲动,你告诉我谁欺负你,我先记下。反正不出半月师父就出山,大师兄腿脚不便,又镇不住我,他罚我做什么我不做就行。”

    “上次你也你不冲动的。”

    傅十九:……

    “跟着师兄早起出门采药就不会有事了。正好这几日从大师兄手中得来一些钱币,明日采药的时候咱们溜去镇子上,吃点糖水之余把师兄上次想要的那个什么医书和话本顺道买了。”

    医书和话本。

    听到这个条件,傅十九不免心动,一时间也忘了要给师弟报仇的事儿。

    傅十九刚想答应,突然,背后倏地一痛。

    突然被,傅十九龇牙咧嘴,大吼道,“谁啊?没长眼睛?”

    吼完,他才转身。

    看见黑暗中男人修长的身影,单手执剑,面色肃然。

    “师父。”瞬间,嚣张的气焰就委顿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地上的时候,傅十九瞥了一眼旁边的师弟,也挨了一棍子,只是没出声,正趴在地上艰难的试图起身。

    “还挺厉害,觉得阿弟腿脚不便,治不住你是吧?”男人的声音冷冷淡淡,完,瞥了一眼还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廿,“遥月门的门规,第一条是什么?你入门不久,应该还没忘吧?”

    廿咬牙,揉着肩膀,低声道:“师兄弟之间应礼貌相处,但不可太过亲近,更不允许私下拉帮结派,相互包庇,也不准向师父有所隐瞒。未出行任务之前,不应有私有钱财……”

    完,他看见师父向他伸出手。

    廿没话,乖乖把身上的锦囊上交。

    “阿弟待你这么好,希望你能记住门规,”男人颠了颠荷包,收在了袖子里,目光又转回傅十九身上,“刚才不是还挺狂吗?”

    傅十九:……

    他能感觉到男人目光中的怒火,随时可以将他烧成灰烬。

    正冒冷汗的时候,突然,内院传来柔和的声音,“傅兄?是那群家伙又闯什么祸了吗?”还伴随着轮椅吱吱呀呀的声音。

    瞬间,傅十九感觉到头顶暴怒的目光收敛。

    “他们哪儿能闯出什么祸,我马上回去。”男人的声音瞬间温柔了不少,笑完,才回来吼了傅十九一句,“今天是你最后一个能好好睡觉的晚上,明天采完药来书房领罚。”完,他一把揪起地上的廿,“待会儿让哑婶帮你收拾东西,往后搬到内院住,不会有人欺负你,走。”

    男人完,一手提剑,一手提傅廿,快步朝着内院走去,“阿弟,夜风冷,好好的出来做什么……”

    “……”

    “……叫我回去推轮椅啊,自己动手干什么?”

    “……”

    看着内院的大门关上,傅十九面无表情的一拳砸在树干上。

    大多时候,他会因为得到师父的关注而喜悦。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怨恨这个男人。

    次日清,傅十九故意磨磨蹭蹭的背上药筐,不紧不慢大摇大摆的往外走。

    反正采药迟了,着急的是师父和大师兄,横竖他都要挨罚,不如破罐子破摔。

    刚走出起居的院落,傅十九就听见背后传来跑的脚步声。

    步子很,明显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

    他回头,发现是师弟拖着义肢,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廿?”昨天晚上,廿就没和他们共住一屋,应当是搬到师父和大师兄起居的内院去了。

    “十九师兄!”廿的声音还是哑哑的,但能听出语气里多了一丝激动。完,他把荷包递到傅十九手上,“给!”

    “什么?”傅十九接过,拆开一看,顿时愣住。

    这么碎银……以前他家一年的收成换的钱都不及这些一半儿。

    廿赶忙解释道,“昨天师父没收完,大师兄又偷偷塞回给我的,我马上要出门,用不上这些银子,给师兄拿着吧。”

    傅十九:“出门?”

    廿:“昨天偷偷听见师父了,这次出山入京,是进宫去见天子,要带一个弟子随行。带年纪稍大些的害怕乱跑惹事,带我正好,因为我没有右腿和右手,随时可以限制我的行动。”

    后半句,让傅十九原本生出的羡慕之焰顿时熄灭。

    “这些他和大师兄的。和我的是因为喜欢我,看我天赋好,才带我入京,”到这儿,廿垂头,“虽然师父对我很好,但……我不太喜欢师父,也不想去。”完,他又补了一句,“我知道不能让师父听见,所以只给师兄听。”

    傅十九赶忙接道,“我肯定不会出去。”

    自一夜家破人亡,来到遥月门,他不信任任何人,就连对师父都有所保留,理所应当的,也没有同门信任他。

    廿是例外。

    他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我平时脾气也不好,廿会不会也不喜欢我?”

    “不会。我最喜欢师兄了。”廿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师父对我虽然好,但对别的同门也好。师兄不一样,师兄只对我一个人好,所以我最喜欢师兄。”

    哪怕言语稚嫩,傅十九也隐隐意识到,师弟口吻中的依赖。

    廿继续道,“我们大概后天就走,这两天不出意外,师父应该都在照顾大师兄,即便要罚你,也不会有功夫监工,走了以后更是看不住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听京城有很多有意思的玩意儿,到时候给师兄带回来……”

    采药的路上,他听着师弟叽叽喳喳的和他话。

    他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师父不允许他们之间拉帮结派,甚至接触过密都是禁止的。

    有了同门相互舔舐伤痕带来的慰藉,师父给予的吝啬关怀都不会那么令人垂涎。

    “不错,剑法已有所成,正好也到出任任务的年纪了。”

    最后一招落下的时候,傅十九听见轮椅边上传来大师兄的赞赏。

    他归剑入鞘,恭恭敬敬的抱了拳,“多谢大师兄教诲。”

    行完礼,他又一次站直。

    又是初春,他已然长成了个半大的公子。五官长开来,比时候更为惊艳,哪怕板着脸,眉眼都是含笑的。如若不出剑,还以为是哪个溜达社区的后裔,完全看不出是粗鲁的武辈,更看不出是以害命赚钱的恶人。

    “下次十二出行任务的时候,你跟着他吧。大后天动身,去北疆,暗刺的对象十二会和你讲解,你要认真听,认真学。往后总有一日你要自己出去的。”大师兄话还是不紧不慢,完,自己挪动着轮椅,朝着内院移动,示意傅十九跟上。

    傅十九知道对方是让他端药。

    这些年来,他对医书有见解,加上大师兄偶尔肯教他一些师父独有的毒术药术,他发现,大师兄常吃的药里,并非全都是治腿的。

    有一味药尤其歹毒,书中的记录,都是有阵痛安神之效,但时间久了,会记忆混乱,甚至丧失部分记忆。

    大师兄虽然时常腿疼,但远远用不到这么大副作用的镇痛。

    傅十九温好药,平稳的端进书房,故作不经意的问道,“大师兄,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得到应允后,傅十九才心翼翼的问道,“您这双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我读了很多医书,觉得想要根治,必须问清缘由,这才冒犯。”

    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廿和他过,偷听大师兄吼过师父,这双腿,是师父害的。

    “我的腿吗?治不好的。原本就有天生的因素,师父是我命中的贵人,从养我到大,直到病发,还是对我不离不弃。”这些的时候,大师兄的神色十分平和,一点也不避讳。

    傅十九:“不是被人下毒害的吗?”

    “十九,你在什么?”大师兄迷茫的反问道。

    傅十九:……

    他的记忆不可能出错。

    即便廿告诉他的是假的,但很多年前他翻过大师兄的日记,明明就是被害的。

    “您不是,之前爱上过某位女子,求而不得,才……”

    “怎么可能?我一直忠心于傅兄,没有人比傅兄更重要,怎么会对女子求而不得?十九,你怎么了?”

    “发烧了。”傅十九为了掩饰尴尬,扶了一下额头。

    寒暄几句后,傅十九便找了个劣拙的借口,离开了大师兄。

    出行任务当日,傅十九被迫和时候天天欺负他的师兄一起上了路。

    他虽比刚入门时长高了许多,但在师兄面前,这幅身板还是略显单薄。

    为了路上不引人瞩目,他们都换上了便装。

    傅十九看了看自己身上月白色的长袍,又看了看镜子。

    这幅扮相配上这幅容貌,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真实职业。

    “不错啊十九,比时候像样多了,想当年,你天天给我们完水,洗完袜子,都躲在被窝里哭鼻子。让你添炭盆你还故意装聋作哑,搞得像我们欺负你一样。”

    听到不善的声音,傅十九没再像以前一样嘴欠,只是微微笑道,“难为十二师兄还记得这些陈年往事。”

    “待会儿把刀刃擦了,食物和水带好,明天我们就到北疆了。到时候跟好我,万一出事儿了我可不救你,最多把你的脑袋带回去,葬在遥远门后山。”

    面对轻蔑的语气,傅十九还是笑了笑,“还请师兄多指教。”

    “没什么可指教的,带师弟出行任务,基本就像是带个杂的下人。这么多年,第一次跟着年长者出行任务死掉的可太多了……对了,第一次动手杀人,你要是因为害怕乱叫唤,坏了计划,别怪我大义灭亲。”

    傅十九没再话。

    他们都是被捡回来的,有的家破人亡前的确是地位显赫的少爷,即便没落,那股子傲气也不减。

    他不知道十二师兄原本的家世,也不好奇,只是沉默着,心甘情愿的扮演这个“杂的下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拖了后腿,才让十二师兄……”回到师门的时候已然入秋,难得师父也在,见到师父和大师兄,傅十九终于绷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路途遥远,弟子无能,只能把师兄就地安葬……因为师兄生前过,想魂归遥月门,所以才斩下一只手……”还没完,呜咽的哭声就替代了话语。

    傅十九把那只手放在地上,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着眼泪。

    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他原本就生的漂亮,哪怕哭起来,也是可怜兮兮的。

    “任务,任务完成了。那个商人的耳朵和心脏,在盒子里……”又哭了一会儿,傅十九才断断续续的道。

    一直板着脸站在轮椅边上的男人听到“任务完成”,绷紧的面色才有了一丝柔和,“做的很好。走,为师先帮你把身上的血洗了,好好睡一觉,给你炖只鸭子吃。十二……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可惜了,但不是你的错。”

    听到师父难得柔声哄他,傅十九才收敛了一点哭腔。

    站在浴盆里,任由师父替他清洗血迹的时候,才彻底止住呼吸。

    手臂上的烙印十分明显,那是当年,他拜师时,自己给自己烫下的。

    “往后啊,我的竹儿就是独当一面的少年了,不能再哭的这么狼狈了,知道吗?”男人也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痕迹。

    当年细皮嫩肉的孩子,现在身上全是伤痕淤青。

    等傅十九穿上里衣,他才和十九一同坐在榻上,细细的上着药,“看到你能完成任务回来,为师真的很激动,但看见你伤成这样,又心疼的要命。当初捡你回来,教你剑法,教你认字,这些事都没做错,终于是有回应的,以后竹儿会越来越厉害……”

    竹儿……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傅十九顿了一下。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只在和师父初初相识的时候,提过一句。

    明明一年到头和师父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师父总能记得很多细微的细节,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师父一直记挂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