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激化
薛平昌是老皇帝的暗卫杀的,他之所以选择开始动手,大约也就是怕沈翼在这个节骨眼上耐不住各方厮磨,而投了寿王。如果沈翼投了寿王,他将一点回天之力都没有。他这会儿动了手,激起沈翼的斗志,事情才好继续往下。同时,这事儿一旦开始,就不可能再回头。他想,他的这条老命,迟早都会没的,所以以命搏这最后一把,也不是多难下的决定。
烛火在炕桌上跳动,火苗儿便跳跃在老皇帝的瞳孔里,曳曳的两团。殿里这会儿到处摆了冰盘,沈翼还是觉得有点热。他看老皇帝的眼睛,听他条理清晰地跟他接下来的算。到他心房缩皱,心跳咚咚,最后又慢慢沉静下来,坚定下自己的决心。
沈翼知道,跟了寿王大约暂时可以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但在寿王登基后,他一家怕是也难有好日子过。毕竟,他是跟过老皇帝与他相抗衡的人。在心理上,就不是值得寿王信任的人,寿王也不可能重用他。他手里的兵权,夺也就夺了。
老皇帝不喜欢寿王,但是却了解这个儿子。知道薛平昌一死,他失去最重要的这个谋臣,肯定不会再如之前那般沉稳。寿王的性子多有些冒进,喜欢冒险,做事干脆利落,是个杀伐果断的人。这么些年的沉潜,大多都是薛平昌从旁辅佐的功劳。没了薛平昌的寿王,就像是没了翅膀的老虎。
老皇帝:“朕从明儿开始罢朝,让汪富春带话到内阁,如果不答应立皇孙为储君,朕就永远不上朝。全国上下诸事,奏折就算递到朕面前,朕皆不予批红。”
明面儿是老皇帝要一意孤行立皇孙为储君,并通过荒废朝政这种最傻的法子来逼迫大臣,实则是故意在进一步激化他和朝臣们之间的矛盾。他偏又不直接颁一道圣旨把储君立下,而是用这样的方法让朝臣们产生自己与老皇帝能相抗衡的错觉。让他们认为,老皇帝不得到他们的答应,就不会擅自立储,半分强势没有,让他们心里越发有底气。
沈翼听出来了,却也不敢太肯定,只问:“您要逼寿王反?”
老皇帝看着他,“他一直知道朕不喜欢他,早就有反心,又压了这么多年下来,早有些急不可耐了。更何况,这会儿朝中拥护他的人那么多。现在薛平昌已死,朝堂再大乱,朕料想,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反。所有大臣皆以我昏庸荒废朝政为由讨伐我,拥护他。他这时候逼宫,是最顺应天意民心的。还有,朕最近一直在想,当年人人都以为我要魂归天际,只差那一口气,他为什么要在那时候设圈套让老五往里跳?如果那回朕没挺过来,继了皇位的是他,还是老五?奸细的事情没有任何端倪,为什么?”
沈翼看着老皇帝眼睛里火苗跳动,只觉喉咙里噎了一口水,他默默端起喝茶吃口凉茶,身上燥热的感觉才稍退一些。如果没有奸细,奸细之只是前大司马陈铭自己的推测臆想,那么那天晚上五殿下得到的三殿下要谋反的消息,就是真的。
这会儿起这个事情来,就不得不细细去揣测。沈翼有个地方想不明白,便道:“可是那一晚五殿下是被禁军拦在了长生殿外,您根本没有看到三殿下。”
老皇帝叹口气,“也就是因为这个,那一晚我才认定了老五谋反,没有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你的人是找到陈铭问的内情,他大约也没能得清楚。前儿朕的人从边境还活着的有关人口中得到消息,那一晚老五之所以会带兵直接杀到长生殿,是因为他得到的消息是,老三是动用禁军谋反。他一定以为,严顺恩是老三的人。”
沈翼听到这里低下头来,半晌道:“所以严顺恩不是寿王的人,所以那一晚您才能有幸活下来,去惩处三殿下并有关人等。而真正谋反的三殿下与有关人等,却一直逍遥法外,并借您的手铲除了自己最强的竞争对手?”
老皇帝深深吸口气,呼气的时候把胡子吹得直翘。虽然有不少人尊称他为圣人,但他到底不是圣人。老了,越发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什么真命天子,唯我独尊,都是糊弄人的法。即便得了皇位做了皇帝,还是会犯错,也还是会有与其他人一样多的不得已。
事情捋顺通下来大约是这个样子,也是最接近真相的样子。但这一切也都是推测猜想,没有半分实据。当年那天晚上的所有禁军都是对付五殿下的,谁敢是要谋反的?而当年五殿下用的兵是和沈翼差不多的边军,也是戍守边关回来暂驻京城的。那领军的将军和姜家要好,又有兵部大司马陈铭的协助,才冒死参与了这件事。
老皇帝呼完气,眸子怔怔,找了找精气神,又:“当年他能背着朕调动禁军,那么现在,他同样能调得动。”
沈翼知道他的是寿王,从他的语气里,也听出了他不会阻止寿王调用禁军这回事。现在他想做的大约就是孤注一掷,逼寿王起兵谋反,自己背水一战把他拿下,这样才能让他彻底与皇位无缘。如果老皇帝不给寿王充分的造反条件,他可能再急躁也会按兵不动,如果他就这么等着老皇帝寿终正寝,那事情就成了死局。
老皇帝:“朕已经吩咐了汪富春,让兵部以清数养修兵械的名头,把禁军所有的兵械全部收了回来。明儿会先发下去一批,都是最差的武器,过两日会再发一批较好些的。朕也会在明日出宫去金明池避暑,带三千禁军五百护卫,禁军都是水军。人不能带得过多,怕被他瞧出来不是与朝臣赌气而避去的金明池。今晚你带上朕的令牌,把你的三千精兵悄悄安放去金明池。眼下朕还没过去,薛平昌又刚死,他们不会注意到。”
沈翼知道,寿王本来就不拿他当回事,不过想逼他投靠自己而少他这一个麻烦。即便他不投靠,寿王也没真把他放在心上。更何况在薛平昌突然死去这种情况之下,他自是顾及不到他这边。别寿王基本不会注意到他夜里把三千士兵领去金明池安排下这一行动,便是注意到,大约也不会当回事,人数到底没有威胁性。
除了罢朝激化君臣矛盾,换掉禁军的精良武器装备,安排沈翼的精兵做防守,并老皇帝自己带的三千水军和做样子的护卫。当然,贴身护卫这些都是日常就有的,自当同寻常一样。老皇帝还有一些暗卫,人数不多,多擅长刺杀追查等事情,在这样的行动里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余下的还有一道措施,便是让四房皇长孙暗中携带圣旨和兵符,去到离京城最近的秦州和汾州调用十五万厢兵过来。
计划完,老皇帝和沈翼的面色都变得异常沉重。别的都好弄,但最后一个厢兵能不能及时赶到,还得看沈翼带领的六千人能不能抵挡住禁军的二十万人。四房皇长孙不可能早早借兵过来在城外驻下,那样便是草惊蛇,告诉了寿王他们下好了套。
老皇帝看着沈翼,语气沉重道:“你拖得住,咱们就大获全胜。你拖不住,我和你都将丧命金明池。但朕答应你,会让姜家洗刷冤屈得到清白,你的父母亲人也都会得到妥善安置。”
沈翼不知道老皇帝计划做得如此周全,这会儿听罢了,自是放下了心里所有的顾虑。如果有皇孙调得厢兵前来,必然能把已经伤了些元气的禁军击败。到时候寿王因谋反之名被诛,也是情理中事,皇孙黄袍加身,继位便可。
沈翼下炕向老皇帝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末将定当与陛下同生共死!”
老皇帝起来握住他的手,使劲攥了攥。之前不管有多少的犹疑,这会儿算是全定下了。沈翼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也就能做到孤注一掷。
他与老皇帝完话便出宫回了军营,而后还是趁夜忙碌,拿着老皇上给的令牌,把自己训练好的三千精兵带往城西金明池安置下。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军营的时候,已是朝阳初升。他骑马要到军营的时候,迎面碰上了背着包裹的如意。
如意面色哀哀,看到沈翼在她面前拉紧缰绳停下马来,便仰头看着他道了句:“二爷……”
沈翼坐在马背上,低眉看她,“这么早,往哪里去?”
如意抿抿唇,低下头来,:“我之前一直帮着阿离姐姐和二爷瞒着太太,太太现在知道了,已经与我断绝了主仆关系。太太心善,没有为难我,把卖身契也给我了。这样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再在军营里白吃白喝地呆着,只得走了。”
沈翼看着她的头顶,而后解下身上的荷包,往她面前伸手递过去,:“你不是没有家么,这么大了也没找着个靠谱的东家。我瞧着你和阿离投缘,你拿着这些银子,往苏州去,找你阿离姐姐。找到她就跟着她,好好服侍,等姜家平反,你也有好日子过。”
如意本来还愁不知道往哪去,整个人都怏怏的。这会儿听沈翼出这话,又给他递来这些银子,自然就亮起了眸子。因忙抬起头来,看着沈翼道:“二爷您是好人,您会有好报的。”
沈翼笑笑,把银子丢去她怀里,又:“到了那里如果找不到你阿离姐姐,就先找一个叫青儿的,是一个丝绸商人的一房妾。那个丝绸商人叫梁问山,家里有绸缎庄子。你到了四处听听,应该不难找。”
如意把那银子捧在手心里,忙又跪下给沈翼磕了一个头,:“谢谢二爷,我会劝阿离姐姐在那里等着你,你把手里的事情忙完了,一定要过去接我们。就算阿离姐姐要走,我也会拖住她的。”
沈翼点头,“去吧,路上自己买些吃的。”
沈翼完就马去了,身后跟着李胖子四五个人。如意站起身子来,回头去看,朝阳洒下的金红光芒照在沈翼的身上,那一圈金边儿,描得沈翼仿佛是这世界上最高大伟岸的人物。
沈翼回到军营后,就躲去了李胖子的帐篷里睡了一觉。睡到晌午时分,才起来梳洗一番,回到自己帐篷里和沈老爷、沈夫人并沈煦坐下一块儿吃饭。王氏是还留在自己的帐篷里,带着虎哥儿和云姐儿两个吃饭。
沈翼知道下晌宫里应该会有人来传他进宫,他这么一去,和老皇帝去到金明池避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是以这会儿便:“让大嫂也过来吃吧,虎哥儿云姐儿也带过来,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沈老爷和沈夫人这会儿都知道他投靠了寿王,没什么脾气,沈夫人便了句:“你要不嫌吵,就让双喜过去叫去。”
沈翼自然不嫌吵,热闹这一回,下一回不知道还有没有。这就叫双喜把王氏和两个孩子都带过来了,沈翼拉了虎哥儿和云姐儿到身边,一会儿哄这个,一会儿哄那个,自己没吃几口,尽是喂他们饭了。虎哥儿和云姐儿也喜欢他,直管往他身上爬。
沈夫人见着这情形,自然有话,只道:“这么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不好?等形势稳定下来,你莫要再找托词,赶紧给我把媳妇娶了。什么阿分阿离的,你别搁心上想着了,我不会答应的,给你做侍妾我也不答应。”
她这话完,沈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王氏瞧得出来,胳膊肘子碰一下沈煦,沈煦便忙笑着圆场,:“难得这会儿咱们一家齐心,娘你就别那扫兴的事儿了。人在哪呢,我们都没瞧见什么阿分阿离的,就您记挂着。”
沈夫人看看个人的脸,知道自己这话是讨没趣儿了,便住了口,夹了块肉往云姐儿面前送过去,:“过来祖母这边,让你叔叔好好吃饭。”
云姐儿听话,咬下那块肉来,便从沈翼身上下去,往沈夫人那边儿去了。虎哥儿也就坐了好,自己拿筷子吃饭。沈翼这边得了闲,自然好好吃了顿饱饭。多余的话他不,也不过多在情绪里有表现。只是吃完饭后和沈老爷沈煦坐一会儿谈了会儿天,像他和沈煦时候那样。而三人间的话,也都是徐徐回忆以前的事情——兄弟俩是如何架的,是如何争一个银锞子的,此类种种事。
话还没得尽兴,宫里就有人来找沈翼进宫。沈老爷、沈夫人和沈煦都知道他投靠了寿王,但皇上召见,也不能不去,是以也没什么话好。只看着沈翼带些人走了,沈夫人才絮叨,:“早前儿就不跟着皇上,这会儿也没这么多事。现在还要装样子去皇上面前,总觉得亏心。”
可不是亏心么,暗下里投靠了寿王,明面儿上还要哄骗老皇帝。倘或哄骗得不好,还可能招来杀头之祸。沈夫人叹气,越发觉得姜黎是他家的灾星。以前她姜家富贵的时候,弄得他沈家成了全京城人的笑柄,并害得她二儿子险些没了命,最后还不知死活地参军去了。现在她姜家遭了难,却把她沈家又整个卷了进去。她想不明白,沈翼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实在想不明白。
那边儿沈翼跟宫里的人进宫,该嘱咐的话,夜里办事的时候都嘱咐清楚了。李胖子得了他的话,也都搁在心里记着。不过就是把他送到皇宫,回去后便带领余下的七八千人守住军营,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他的家人。虽然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寿王分出心思对他军营动手脚的可能性不大,但该防的还是要防。
把沈翼送到宫门前,瞧着他进宫,李胖子便带着陪同的几个人回去了军营。各处仍是加强防卫,只盼着沈翼这番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而沈翼进了宫后,便依皇上的安排,带领三千禁军并一些护卫出城去往了金明池。今早上皇上就没有上朝,这会儿朝中的大臣已经有了抱怨之声。眼见着三千仪仗往城西金明池去,没有一点办法,只都气得吹胡子瞪眼。老皇上给他们留了条件,答应拥立四房皇长孙为皇太孙,他就回来继续上朝。简直胡闹,简直荒唐。耐不住性子了,都往寿王府上去,商讨对策。
因昨日薛平昌的死让寿王措手不及,沈翼这会儿护送老皇帝去金明池,也没有受到半分阻拦。到了金明池自在已经安排好的殿宇房间里住下,因金明池是水上建筑,所以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与金明池南边仙桥相接的琼林苑。
住处倒是凉爽舒适,这时节避暑是最好的去处。琼林苑偶时用来皇家设宴,所以吃喝玩乐之处一个不少。在琼林苑吃饱喝足,到金明池游湖泛舟,或在水中心的水心殿里吃茶看景,作诗吟赋,都是美事一桩。
然而,现在的沈翼却体会不到半点美妙之处。偏老皇帝心宽得很,叫他,“该吃吃该喝喝,年轻人,心里盛不住事。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地方,不是朕带你来,你这辈子也看不到。”
这是事么?事也就罢了,这是关系到方方面面的一个国家顶大的事啊。沈翼塞个葡萄进嘴里,也尝不出是酸是甜。他看着老皇帝,确实觉得自己年轻。他再稳重深沉,也没有这老东西心大。不准就要死在这儿了,还当没事人一样。
只平静地过了两日下来后,沈翼也不紧张了。他稍稍把神经放松下来,便琢磨起另一个问题,问老皇帝,“如果寿王不中计,不起兵反呢?”
“不会的。”老皇帝笃定,“现在还没下定决心罢了,朕明儿会让汪富春去宫里再传个话,如果他们再不答应拥立皇长孙为储君,朕就立时退位,让皇长孙现在就继位登基。如果薛平昌在,可能会劝他继续稳下去。但以寿王的性子,他稳不住。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不会想再横生枝节。况且,朝中现在已经对朕怨声载道,朕老来昏聩,荒废朝政,巴不得他立马上位取而代之。”
老皇帝完这话,第二日就让汪富春把话传回了宫里。果然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许多朝臣觉得不能忍。这又到寿王府上坐下吃茶,商讨对策。有圣人道理的,君臣就是君臣,君为臣纲,只能耐心劝导。也有脾气暴躁些的,直接就:“咱们有耐心劝导,百姓没耐心等!你瞧瞧多少折子压在那里,再这么下去,得起□□!”
而后自还有更激进的跳出来,直接劝寿王反,:“唯有此法,能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寿王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心里膨胀的欲-望早已压不下去。薛平昌遭人暗算,他就难压震怒。这会儿老皇帝自己作死,非要拿立储的事把君臣矛盾激化,他只觉是天意。就算薛平昌没死,本来也就有这条准备,如果老皇帝一意孤行惹恼众臣,他便可以顺应天意民心,取而代之。
他不想再等下去,死了一个皇太子,再来一个皇太孙,不准再给皇太孙继了位,接下来的事情就将越来越多。不如干脆果断一些,成大事者,从来就不是那些优柔寡断的人。
因寿王手拍炕桌,凝声了句,“既然诸位大人向本王请愿,要本王救百姓于水火。本王便勉为其难,为百姓谋这个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