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逢
乾隆十一年, 傅恒转任户部左侍郎,结束了外放的日子。
此时纯懿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他们全家经由水路返回京城。
一路上, 福灵安对水道两旁的农田院舍之景很感兴趣,当船只停靠内陆港口稍作整顿时,码头上热闹鼎沸的商贾贩夫作买卖的画面更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纯懿抱着他坐在船舫的窗边,柔声对他:“你时候阿玛额娘带你走过这段路的。不过你肯定是不记得了。”
“额娘,拖车——”福灵安指着码头上脚夫拉着的平板车,欣喜地拍着手叫起来, 他认得这个物件。
他们在山西的府邸里就有这样一辆外观相似的平板拖车, 平日里是放在外院供那些厮搬运东西方便的。
福灵安一直对那辆平板拖车很感兴趣,平时总要让傅恒带他过去看。
“是呀, 是你喜欢的拖车。”纯懿笑着道, 伸手接过玲珑斟满的一杯清水, 微微仰头饮尽。
她怀着身孕不能喝茶,依照从前怀着福灵安时候的习惯,每日里只喝温水,偶尔嫌味道淡了就喝一杯牛乳。
--------------
回到京城,纯懿在府邸中休整了两日, 随后就应了富察皇后的邀约, 领着福灵安往紫禁城去了。
她回来的正是时候, 若是再晚上几周,富察皇后就要领着永琮随乾隆帝去圆明园避暑了。
富察皇后于四月里诞下皇七子永琮, 如今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纯懿随傅恒回京定居,她心里也高兴, 知道弟弟与纯懿如今与她住得近了,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时光。
“本宫还不知道呢, 原来你又怀上了。”富察皇后笑着伸手摸了摸纯懿隆起的肚子,“这胎怎么样?孕吐可还厉害?”
“比从前怀着福灵安时要好多了。”
“这孩子心疼你,知道给你省事。”
富察皇后靠在软枕上,笃悠悠地。
“不过也是,从前你怀着福灵安时一个人在京城住着,虽然那时额娘也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可到底春和还在山西,这心里头一定是放不下的。情绪牵连着身体状况,你若是时时刻刻忧心,自然怀着孩子也要格外辛苦些。”
纯懿称是:“娘娘的是。妾身方才看过七皇子了,七皇子生得粉嫩玲珑,眼睛乌黑明亮,瞧着就是聪颖睿智的好孩子。”
“你们人人都这么,本宫倒是替永琮不好意思了。”
富察皇后唤锦瑟把永琮抱过来。
“本宫生永琮时年纪有些大了,虽已经是第三胎,可还是吃了些苦头。和敬那孩子孝顺,和皇上一道在产房外守着。她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本宫怕她见着这场面心生畏惧,于日后不利,故而在产房里头也还悬着一颗心,都不敢大声呼痛。”
纯懿也温和地笑着:“公主是心疼娘娘。妾身也觉得女儿贴心得很,若是妾身这一胎能得位格格就好了。”
“是啊。若是得了格格,你与春和就儿女双全了,那可就没有遗憾了。”富察皇后拍了拍纯懿的手背。
“福灵安呢,本宫瞧着你们可是会养孩子。虽是第一个孩子,身边也没长辈帮衬指点,福灵安却被你们教养得茁壮活泼、机敏聪慧。如今他还没有满两周岁吧,话就已经很流利了。”
“哪里,他也只是能把两三个词语连成句子而已。”
富察皇后轻轻摇头:“本宫在宫里见过的孩子多了,像福灵安这样的,实在是很难得了。日后待你产子,你也要带着两个孩子多来宫里坐坐。孩子们能玩在一道,你也能陪本宫话。自慧贤皇贵妃去后,本宫身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后宫之中妙人最多。妾身哪里能与慧贤皇贵妃、与后宫娘娘们相比。”
“你能与本宫心灵相通,这点最难得。如今放眼后宫,令嫔还算机灵,能与本宫搭上几句话。无奈她家世不显,骨子里到底还是缺了些世家名门的底蕴。有些话题,本宫与她不上来。不过这点儿缺陷也实在不眼,在这宫里头多浸上几年也就好了。”
富察皇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这些话纯懿本不该听的,既然富察皇后欲对她吐露心事,她也只能一句隔一句地听着,出长春宫门之后就当这些话从未听过,不碍事。
“娴贵妃与纯贵妃身居高位,与本宫也是一道从潜邸走过来的情分,只是当年就性情不投契,如今也更不上什么话。平日里无事一道喝杯茶还行,若是要深交——”
富察皇后浅浅笑着摇摇头,笑容中无奈之意颇为明显。
“慧贤皇贵妃走后,本宫实在是觉得寂寞得很。如今方知,知己挚友难得。”
纯懿从前只以为富察皇后与慧贤皇贵妃是关系稍微走得近些,却不知原来在皇后的心中,慧贤皇贵妃的地位竟是值得上知己、挚友这样的词汇。
她无法想象富察皇后心中的寂寥愁绪,她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不曾拥有这样的挚友,更无用论失去挚友的体验。
“罢了,罢了,本宫不了。”富察皇后淡淡笑着移开话题,转过去又问起了纯懿在山西的生活。
--------------
纯懿难得入宫一趟,也就顺带去见了舒嫔。
她去的时候正巧,舒嫔刚才寿康宫归来,见着纯懿扶着腰慢吞吞跨过门槛走进来,先是愣了一下,手上拿着的丝帕都险些滑落到地上。
之后舒嫔反应过来了,连忙起身快步过来扶她。
“你今日进宫,怎么都不同我一声——”舒嫔凑到纯懿面前,刚刚开口话,忽然自己发觉嗓音中的沙哑哽咽,又偏过头去悄悄拭了眼泪,“你怎么回来了?是傅恒大人回来任京官了吗?你随他一起回来的?”
“是啊。以后我就要长久地住在京城了。”纯懿伸手帮着舒嫔抹眼泪,她也声音哑哑的,好在她一贯自持,且已有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狼狈落泪。
“我这次带着福灵安一道入宫了,你是他姨母,你与他见见。”
“又不是从前没见过。”舒嫔又哭又笑,娇嗔着横了纯懿一眼。
不过,她话虽是这样,看到福灵安时却还是一脸欣喜,抱着他不撒手:“福灵安,你还记不记得六姨母了?从前你刚刚出生的时候,姨母日日抱着你在圆明园里看舟的。”
福灵安诚实地摇摇头,但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姨母。
这一声姨母是让舒嫔的心都要化开来了。
她抱着他到椅子上坐着,让身边的使女去抱了一匣子玩具出来给他玩,又命厨房端出来茶点招待他。
纯懿坐在福灵安身边,伸手翻了翻那匣子里的玩意儿,她拿着一把拨浪鼓轻轻摇了摇,随即又看到里面有一把拼好的孔明锁。
她猜测这些玩意儿都是舒嫔平日里自己用来发时间的。
她忧心舒嫔在宫中长日寂寞,不得圣宠,实在凄苦,可她也不能开口问,怕舒嫔敏感多想,也只能默默看着福灵安玩得开心。
“你腹中胎儿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秋天的时候应该就要生产了。”
“真好。”
纯懿抬头看舒嫔,后者温润而笑,脸上俱是明媚和善的笑意。
“我承认,我羡慕你。”舒嫔大大方方地,“不过,我有我自己的路。”
“娘娘——”
“姐姐,很有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去争什么东西了。”舒嫔仍是在笑,脸上毫无阴霾。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很好。我什么都不用去做,依然锦衣玉食。比起那些在外辛苦讨生活的穷苦人家,我的生活已超过他们百倍千倍,我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呢?你我都知道,在这后宫中想要怀上孩子,并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有多么艰难。我不愿让我的孩子过这样惨淡乏味的生活,不如索性不要。”
纯懿与她对视,默默良久,纯懿才:“我才发觉,你是长大了。”
“总要长大的。”舒嫔抚平自己的白领。
---------------
从舒嫔那里出来,已是将近傍晚时分,纯懿牵着福灵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皇后娘娘身边的使女引他们出后宫。
漫天粉色黄色橘色交织而成的烟霞悬在赤红宫墙之上,与金黄色屋顶瓦片相映衬,构成一幅极其华丽绚烂的图画。
纯懿的脚步稍稍慢下来,她轻轻抬头望着那片霞光,不留神就看得有些入迷了。
直到她与一副嫔妃仪仗相遇,才叫她回神。
纯懿不入后宫,不认得这位嫔妃的身份。
皇后娘娘的使女率先悄声提醒她:“福晋,这是娴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金安。”
娴贵妃同样不认得纯懿,于是问使女:“这位夫人是——”
“妾身乃傅恒福晋,今日携幼子福灵安入宫拜见皇后娘娘。”纯懿自报家门。
“原是傅恒大人的福晋。本宫从前也许是见过你,不过浅浅一面之缘,本宫不善识记人脸,你不要介意。”
娴贵妃的声音清越温雅,像是暖泉水汩汩而出。若是由声音识人,纯懿对她的第一印象就该觉得她是性情高洁柔和之人。
“妾身不敢。”
“福晋若是哪日再入宫,也可来本宫这里坐坐。”
“是。”
纯懿站在宫墙之下,遥遥看着娴贵妃坐在步辇上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安抚着腹中有些不安分动弹的胎儿,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
她觉得娴贵妃年轻时应当是那种惊鸿一瞥的独特美人。
娴贵妃身上那种清越出尘的气质,让她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琉璃瓦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纯懿潜意识中觉得,娴贵妃应当能与富察皇后相交相知。
可其中一位当事人又亲口了,她与娴贵妃不投契,没什么共同语言。
如此,纯懿也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不过也的确是这样,她不过只初见娴贵妃一面,与她粗粗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又能根据这一眼里探寻到的意思,去判断娴贵妃的性情为人呢。
纯懿笑自己怀孕怀得有些糊涂了,缓过神后又领着福灵安,随着那使女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