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表白
乾隆十四年二月, 傅恒胜利班师。
同月,米思翰福晋、富察氏老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去世。
傅恒终于还是赶上了。
博尔济吉特氏临终前,她紧紧拉着孙儿傅恒的手, 瞪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苍白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春和——”她的嘴唇不住地发颤,手也在发抖,“春和——”
“祖母,孙儿在这儿。”
“日后, 你在朝中, 必要步步谨慎,不可轻易踏错。”
“是。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你要知, 激流勇退的道理。”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神微微移开一些, 从傅恒身上转到了他身后几不远处的纯懿身上, “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带着你的妻儿,去乡野间过畅快恣意的人生。切不可为功名所缚。”
“是。”
博尔济吉特氏看着傅恒乖顺的模样,终是慈悲宽和地笑了。这样的表情,纯懿几乎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
这位富察氏的老祖母, 往日总以精明强干的形象出现在晚辈及外人的面前。纯懿不知道, 这是所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的道理,还是博尔济吉特氏本就有这么一副温和心肠, 只是不轻易示人罢了。
“我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我生在外藩蒙古巴林右翼旗。那里有水草丰茂的牧场, 夏季的时候,碧绿青葱的草场上浮着白云和白羊, 还有如墨玉般黑色的牦牛。牦牛也有白色的,刚落出来的牦牛,就跟狗儿羊儿幼崽似的,一蹦一跳,真是漂亮。”
博尔济吉特氏松开了傅恒的手。
她端庄安详地躺在床榻上,眼睛出神地望着青纱帐顶,似乎是透过这些帷幔,穿过那岁月时空堆砌起来的浓雾,一眼望见了她年轻时的故乡。喃喃的语气,她只在和自己话。
“那些时光,轻巧玲珑,就好似锦纱绸缎似的,风一吹,它便可以腾起来。飘荡着,飘荡着,它越过那些山峦峡谷,掠过那些湖泊江海,一直到我的家乡。”
往后博尔济吉特氏又絮絮叨叨了好些话,只是那时她的声音已经全然低落下去了。
屋子里的晚辈们都听不见她在什么,一个个都默默低垂着头,由着那道苍老忧伤的女声在和暖屋室内回旋周转。
一直过了很久,直到屋子里终于寂静下来。
太医的身体颤抖着,心翼翼走上前去,试探了老太太的鼻息。
纯懿只听见他叹息一声,拱手对着傅恒行了拜礼,摆出那伤感本分的语调:“大人,老太太过身了。”
他话音刚落,下边立着的人便纷纷低泣起来。
女眷们纷纷抽出巾帕抵在眼下或是唇上,男人们则以袖口拂面拭泪。
哀婉清冷的氛围往往能触及人心灵最深处的柔弱情感,这对男人女人都是一样适用的。
不论他们与博尔济吉特氏有怎样的过往纠葛情感,如今他们都觉得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下,闷闷的,有些沉重。
傅恒没有哭,他跪下身,拜了三下,仰面注视着博尔济吉特氏床榻的方向,从他的视角看去,他能完完整整地看到博尔济吉特氏那张仿佛熟睡的面容。
额娘身体不好,长姐孝贤皇后出嫁后,他是由老太太照顾着长大的。虽然老太太并不是他的亲祖母,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对他报以了完全的、毫无保留的关心关爱。
他不会忘记这个恩情。
纯懿走到傅恒身侧,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关切地道:“夫君——”
“我没事。”傅恒的手掌盖住纯懿的手背,他能体会到妻子心中的担忧,但他会没事的,“明日御书房那里,福灵安与福隆安就暂歇一日吧。祖母这边的后事,他们都是嫡孙,必要参与露面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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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济吉特氏的身后事,是由傅清福晋索绰罗氏与傅宁福晋兆佳氏一道主理的。
在博尔济吉特氏的丧事过后,她们二人接过了富察府的中馈,而她们随后下的命令,就是让祖父米思翰的侧福晋喜塔拉氏出府,叫她往京郊庄子上去住。
她们在那里特意命人给喜塔拉氏辟了一处静室,使喜塔拉氏为米思翰嫡福晋穆溪觉罗氏以及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祈福。
“我原本真以为老太太已经放下了。”傅恒额娘伊尔根觉罗氏抬起右手,微微放在心口处,以示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尊敬及缅怀,“却不想老太太身后也是不愿让喜塔拉氏留在府中。索绰罗氏还来与我提过,她们二人还算让傅谦一家也迁过去住,只是,她们毕竟是嫂嫂,还不知怎样与傅谦家开口明。”
“额娘,祖母与喜塔拉氏,真的只有嫡庶倾轧的过节吗?”
觉罗氏抬头看了纯懿一眼:“自然不是。”
“老太太当年嫁过来作继福晋,诞育了两个格格,还想追生一位少爷,算是能在府里站稳脚跟。这第三个孩子是怀上了,只是后来出了些事情,孩子还未到降生,就与她没了缘分。”
觉罗氏言简意赅地向纯懿解释这桩事情,其中细节她都尽数隐去了。
“其实,若那就是喜塔拉氏的罪过,倒也得有些严重了。但若要为喜塔拉氏开脱,她全然没有半点差错,那也不对。总之,就是后宅里常有的磕磕绊绊,最后阴差阳错到了那样的局面。”
纯懿颔首,乖巧地默默应了。
“纯懿,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觉罗氏拉着纯懿的手,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与她话,“我们春和本分踏实,他当年向我们求与你这桩姻缘的时候,就亲口对老太太与我允诺过,他此生不会纳妾侍。”
纯懿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她与傅恒从未提起过有关妾侍的事情。
在她看来,这算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一种默契,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不提。
从前,纯懿并未奢望过傅恒身侧只有她一人——即使是在她与傅恒最情深意切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幻想过,毕竟就纯懿的那些姐妹而言,她们的丈夫都有侧福晋或是妾侍。她又如何能满心妒意地开口,向傅恒这事情呢?
可是今日,觉罗氏竟傅恒曾过不纳妾侍的话。
“你这傻孩子,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吗?”觉罗氏看了纯懿呆呆的模样,才反应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忍不住戳了戳纯懿的脑袋,无奈地摇摇头,“春和这个傻子,竟然也没把这话同你。唉——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呢。”
“夫君不曾与我提过此事。”纯懿低下头去,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觉罗氏看着纯懿略显羞涩的模样,觉得实在是赏心悦目,心情也好了许多:“若是旁人见了,哪会觉得你与春和已经成婚将满七年了呢。分明还是新婚夫妇两情缱绻的模样。大概这就是别胜新婚的道理吧。好了,好了,我不拘着你了,快回去吧。这个点儿,春和不定也要从宫里出来往家里赶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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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觉的时候,纯懿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傅恒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内心里纠结着觉罗氏与她的话,有关于成婚前傅恒的那句承诺。她确确实实从未听傅恒亲口对她过。
所以,会是真的吗?
如果七年前傅恒确实这样过,那么这话放在七年后的现在,还作数吗?
纯懿摸了摸自己冷冰冰的耳朵,忍不住想要一把推醒傅恒,拉他起来好好问个明白。可是她又怎么舍得扰他的睡梦,而她也的的确确难以对着傅恒那双深沉平和的眼眸,厚着脸皮问出这个问题。
她眨着眼睛看着傅恒,悄悄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傅恒转身过来,似乎只是睡梦中常见的无意识动作。
下一秒,他的手臂伸过来,闭着眼睛,熟门熟路地把纯懿揽进他的怀里。一时间,纯懿满满都被包裹在傅恒的气息之中,他的心跳,他的臂膀,他的怀抱,暖暖的,全部都是安心的味道。
她不知道他是在睡着还是已经醒过来了,却也不能挣脱出来。
她知道,傅恒在金川待的这段日子,一定是睡得不安稳——有谁能在战场环境下睡得毫无心理负担呢?所以,纯懿更希望傅恒回到家之后能够恢复良好的睡眠质量,缓解战场带给他的精神压力。
“怎么还不睡?想什么呢?”傅恒的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
“你还醒着?”
“嗯——”傅恒拖长的鼻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他的左手自然地因这个拥抱而落在了纯懿的脑后,他抚着纯懿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一个孩童入睡那般轻柔,“我家纯懿睡不着,我也不能安心入睡啊。怎么了?又失眠了?”
纯懿的脑袋在傅恒的怀抱里磨磨蹭蹭的,她想要把觉罗氏与她的话再给傅恒听,可她潜意识里有觉得这样开门见山地问会不好,显得她很有妒忌心。
她的内心是一片纠结,忍不住抬头从傅恒的怀抱里露出面庞,抬着眼睛注视着傅恒的眼睛。
“真是漂亮啊——”傅恒发出一声叹息,抽出右手遮住了纯懿的双眼,左手又使劲将纯懿的头按回了他的怀抱中,“纯懿,你的眼睛,就像是启明星那样明亮。你可知,在金川的每一个难眠之夜里,我就坐在军帐前面,仰头去看深深夜空。而当破晓降临,东边的熹微光里,那颗启明星就让我想起了你——你的眼睛——”
“讨厌。”纯懿忍不住拍了拍傅恒的胸口,“你怎么出去带兵一趟,回来就这样油嘴滑舌——以前你可从来不会这样油腻的话。”
“这不是油嘴滑舌。”傅恒的右手搂住了纯懿的腰,“只是这次我离开你,去到了金川,我才发现,我真的很想念你。真的我最想念你——”
“什么叫‘最’,你还想念谁?”
“纯懿吃醋了?”傅恒笑着问道。
“才没有,我只是顺口一问而已。”
“我还想念额娘、祖母——”
“这还差不多。”
“偶尔也会想想福灵安和福隆安这两个子,想他们有没有给你捣乱。”
气氛正好,纯懿就更不算开口了。
“所以,纯懿,你为什么睡不着?”
“因为——”纯懿心满意足地靠在傅恒的肩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极声地飞快道,“因为额娘把你以前的话跟我全部都了。”
“额娘跟你什么了?”傅恒的听力很好,他一下子就听清了纯懿试图遮掩过去的内容。
“就是——就是——”
傅恒看着纯懿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的模样,脑子转了转,一下子就猜到了正确答案:“我跟额娘,我这辈子不纳妾?”
“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出来啊——”纯懿对傅恒的疑问句式感到有一丝丝不满,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质问的语气多像在撒娇。
“纯懿,我这辈子不会纳妾。我只有你一个人,足矣。”傅恒换了一个会让纯懿觉得满意及心动的语气,“而下辈子,再下辈子,往后的生生世世,我都只要你一人——我之前不与你,只是因为我觉得,言语上的承诺,比不上行动上的实践。我会用一生向你证明,我傅恒,言出必行。”
傅恒明白自己话语中的深意,而纯懿则要到很多年之后才能明白。
当年傅恒向觉罗氏及博尔济吉特氏求得这桩婚事时所作的承诺,只是出于他过去那些年的成长经历带给他的体会,他那时候觉得,不纳妾是对发妻的一种尊重和保护,也是对家庭生活的一种简化优化。倘若他的福晋不是纯懿,换作是其他人,他也会这样承诺。
而当今夜,他搂着纯懿,郑重其事地许下生生世世的承诺,只是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他只愿意把这种爱献给纯懿一个人,全部都献给这个可爱迷人、也会让他忍不住心疼的女人。
生生世世,他的爱,全部都只属于纯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