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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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赫那拉氏的长女美岱来京城走访平郡王一脉的亲戚。她是难得入京一趟, 因天色难得彻底放晴,郊野正是一派草长莺飞、暖风拂面的和睦春景,她便邀了纯懿及美珊一道去京西郊走走。

    “兄妹之间, 哪里会有解不开的心结。”

    美岱知道纯懿与宁琇之间的龃龉不快。她自认为是家族中的长姐,应当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协调他们关系的责任。何况如今叶赫那拉氏长辈这一代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她就更有理由出面调停。

    “怎么连长姐你都知道这件事情了。”纯懿垂头,默默踢脚边一株弯曲生长的狗尾巴草,满脸都是孩童时代的稚气模样。

    “你看看你,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 怎么还是这样孩子气。”美岱要来挽她的臂弯, 温声劝道,“端放有他自己的考量, 你不能把你的想法强加在他的身上。”

    “如何有考量, 他也不应该忘记他自己的身份与义务。”纯懿不把脾气撒在美岱的身上, 可她的语气里仍是充斥控制不住的怒气,“长姐、二姐姐,将心比心,我们都是生育过孩子的妇人,我们都知道, 临产的这个时候, 丈夫与家人的陪伴有多么重要。”

    “可是, 纯懿——”

    “这点我同意纯懿的法。”美珊伸手按住美岱的左手,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毕竟额娘也已经去世了,若是端放在这个时候出海, 纳兰府就没有了主心骨。纳喇氏在此之后生产,只怕是要顾不过来。纵然瞻岱堂兄的福晋愿意出面帮忙理事务, 可到底是隔了一代的血亲,纳喇氏与她关系并不亲近。在产程中有什么话,也是不方便对瞻岱福晋出口的。”

    美岱摇头:“道理我也都懂,可是你们谁能劝得住端放呢?”

    美珊看了美岱一眼,两人的视线触在一起,美珊终于明白了美岱眼神中的意思。

    美岱有她的顾虑。

    她认为,纯懿与宁琇是同胞兄妹,无论他们之间闹得有多么不开心,宁琇就是疼爱纯懿,总会愿意软下心肠来与妹妹重修旧好。

    而美岱美珊姐妹俩与纯懿不同,她们与宁琇虽因所谓的过继旨意而名为亲姐弟,可实际上不过是堂姐弟,素来也没有亲近往来。

    她们这个时候开口,指手画脚地对宁琇的做法表示不满,恐怕会遭来后者的反感与厌恶。

    “之前端放不是好了,要等纳喇氏生产之后再出海吗?怎么好端端又变了?”美岱回到开始的话题,她并不清楚使得宁琇更改行程的背后原因。

    纯懿淡淡地回答道:“有位传教士,两个月之内海上或将要起风浪,到时候就不适合出海的行程了。为确保航行安全,南边的船队送过来消息,他们决定提前启程。”

    “那些大胡子传教士是有些水平的。我之前听夫君,他们有些预言准得很,跟算命先生似的呢。”美岱挽纯懿拐过了弯儿,前面忽然出现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后头似乎掩一大片雪白的墙壁及墨青色的屋瓦。

    美岱指那藏在竹林后边的建筑物:“那就是之前我夫君要建造的私塾。”

    “给曹家人的?”

    “是——也不全是。”美岱参与了这项工程的绝大多数环节,因而她起来是详尽准确且头头是道。

    “原本夫君想是给曹家子嗣作私塾用的,怎知曹家后人当年因难离散,如今能寻回来的亲眷也没有多少了。即使是寻回来了,也少有愿意就此定居在京城的人家。毕竟都好些年了,他们大多都谋了别的生计,不像从前祖宗那代人那样重视学问及科举。”

    “后来夫君就,那索性开个对外招收孩童的私塾,让曹家后人有些学问的在里头任教职,多给些体面工钱,算是成全了酸腐书生的那点儿自尊心。”

    美岱在提及“酸腐书生”四字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反感的。她照搬了丈夫的原话,但她从心底里不认同他的偏见。

    叶赫那拉氏毕竟从她们的曾祖父明珠那一辈起就有重视学问的传统,往后还出了像纳兰性德这样的大文豪,而揆叙等人也都钟爱古籍字画藏书,一贯是喜好风雅的世家。

    若要划出一类“酸腐书生”,那与她们家族先祖长辈也分不开干系。

    纯懿倒显得平和许多,她温和地开口回应道:“大姐夫这话得有趣,话糙理不糙。不过,我看这儿是西郊,附近大多都是农户及租住于此的外乡人,竟也有那么多人家愿意把孩童送进私塾读书?不会是你们倒贴了学费吧?”

    “可不就是。”美岱也有些无奈地笑了,“只是也不花多少钱。夫君正好在这里有十多亩良田及庄子,有些产出收成,从中抽出四成填在私塾里,也就够了。”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也是咱们庄子里及田地上做活的农家的孩子,还有附近租用别家土地的农户他们家里头的孩子。这些农户都是贫苦人,为咱们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活——”美岱顿了顿,“我早先看过他们干活,虽不似西北那边把人当牲口驱役,可到底也是出卖力气的活儿,实在是做得辛苦。”

    “咱们办这处私学,就算是对他们稍作些弥补罢。”

    纯懿容色平淡地颔首。

    “长姐你是这样想的,只怕姐夫不是这样想罢。”美珊开口道,听不出她语气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哪里能看到这一面?哪里会有这样的心肠。”

    美岱但笑不语,引两位妹妹继续往前走。

    三人沿道往前走,穿过竹林就到了私学门前。

    私学外围只粗粗用竹片扎了一圈篱笆,只是及腰的高度,站在门口往里面瞧,就可以轻松看到平房里那些捧书册念书的农家孩子。

    “他们如今念的教材,都是先平郡王福彭在世的时候亲自挑选的。”美岱握手炉,为两位妹妹介绍道,“也不知今日在里头教书的是哪位先生。”

    她正,身后忽然由远及近响起一阵马蹄声。两位年轻人骑马而至,其中一人穿了青衿长袍,另一人烟灰色外衫,都是一脸年少意气明朗。

    纯懿不认得他们,美岱和美珊却与他们熟悉。

    “福晋。”那位穿烟灰色外衫的少年郎下马,拱手向美岱行了礼,又侧过身向美珊问好,“婶母。”

    “福晋与婶母在一块儿啊。”穿青衿长袍的年轻人拎两壶酒匆匆忙忙赶上他的同伴,也补上礼数,只不过他话的语气显示出他在性情上的随性潇洒,“这位女眷是——”

    “这是傅恒福晋。”美岱简单地作了介绍,“这两位是和硕英亲王五世孙,敦敏、敦诚。”

    敦敏与敦诚是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而美珊的丈夫希布禅是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四世孙。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第七子。按照这样的辈分算,敦敏、敦诚唤美珊一句婶母,的确是对的。

    “今日你们二人怎想骑马过来了?”

    “今儿上午是梦阮先生教书,咱们兄弟俩想等他中午散了学,便要去他住所与他喝上一杯。谁知在他院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就过来私学这儿寻他了。”敦诚摸了摸脑袋,显得有些不大好意思。

    “那你们进去等吧。我们先走了。”美岱略略欠身,她们三人往远边的溪水亭走去了。

    走出好远了,纯懿问美岱:“那位梦阮先生是什么人?曹氏后人?”

    “是。曹霑,字梦阮。他姑母是我的婆母。他与吾夫君福秀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美岱对纯懿,“怎么了?”

    “我听过曹霑这个名字。”纯懿想起她怀福隆安时候读过的那套《风月宝鉴》,“我听闻之前有一段时间,京中宗室子弟及世家郎君对他推崇备至,却不想此等人物竟会隐在这西山郊野私塾里头给农家孩子授课。”

    “只因他的性情所致吧。”美岱淡淡地道,“虽像敦敏、敦诚这样的孩子愿意听他话,先平郡王福彭也与他多有交好。不过,像吾夫君这样的人就并不与他投契。夫君从前,曹霑此人,性子狂狷,又自认怀才不遇、满腹苦闷,常常在喝过酒后狂歌狂咏。夫君一向拘谨守礼,就与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想想也是好笑。明明夫君是不喜他的为人,却偏偏受了长兄福彭的要求,买了好多曹霑的书画,全都堆在家里库房中,落了好厚一层灰。”美岱扶额无奈地。

    “书画?”纯懿问了一句。

    “是啊,书画。内容倒是不错,我从前亲手整理过一次,都开亲眼瞧过一遍。”美岱回忆那时候看到的画卷内容,“好多都是以江南人事物入画,配以古时名句佳作,或是他自己题写诗句吟咏。那些富丽奢华的亭台楼阁、烟雨风光,确实胜极。看过之后,连我也有些对江南心生神往。纯懿,你若是感兴趣,下次我入京的时候给你带两幅过来。”

    “那怎么好意思。”

    “无妨。它们留在西北,也不过是徒惹尘灰罢了。何况,夫君根本就是嫌弃那些书画沉重多余,恨不得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都转手赠送出去。你愿意接手,夫君只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纯懿谢过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