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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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十五年, 和敬公主产子。

    纯懿亲自往固伦公主府探望,见到了襁褓中的婴孩。

    “舅母,您看他现在活泼好动, 见着谁都要眨巴着眼睛盯着看,不论谁伸手抱他,他也不哭不闹,脸上永远笑嘻嘻的。实际上,他到睡觉的时候可闹腾了。”

    和敬公主虽是在与纯懿抱怨,眼角却是浓浓的笑意。

    “夜里照顾他的嬷嬷以为把他哄睡着了, 刚刚放回到摇篮床里, 他就立马醒过来哭闹着要人抱。不管怎么样都不行,必是要嬷嬷抱他大半宿, 他才睡得安稳踏实。”

    婴孩握住纯懿的食指, 咧着嘴巴朝着她笑, 尖尖的两颗乳牙边上口水顺势淌出来了。

    纯懿也笑,拿巾帕把他嘴边的口水擦干净,又亲自为他换了口水巾。

    望进孩子澄净天真的眼睛里,她也觉得心生欢喜,仿佛又看到了数年前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和福隆安出生时的光景。

    “孩子都是这样的。不哭不闹的时候都像年画上的童娃娃, 若是闹起脾气来, 真叫人焦头烂额。”纯懿笑着劝慰和敬公主, 以过来人的身份同她教授自己的经验。

    “而且每个孩子都有各自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脾气性情,这都是不一样的。就拿我家两个子来, 虽是嫡亲兄弟,可福灵安时候就不认生, 谁抱他都是一脸可爱相。福隆安不一样,离开夫君与我, 还有几位照顾他的嬷嬷,他就要哭闹不止。”

    “这可怎么办呀。”和敬公主抱起自己的儿子,凑近了看着他,“舅母,您那时候带福灵安,我都亲眼看到了,可谓是事事亲力亲为。我没有您那样好的精力与耐心,到时候一大半的事情定然要推给乳母及嬷嬷使女们去做——可这样子,孩子是不是会与我不亲呢?”

    “怎么会?”纯懿安抚着和敬公主,“额娘与孩子之间只要心灵相通,母子连心,怎会导致生分呢?您虽然不能事事都安排妥当,可只要参与进孩子的成长过程,时时对他倾注爱与呵护,孩子怎会与您不亲呢?”

    和敬公主露出些许为难神色,垂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口:“毕竟,我从就长在紫禁城里头。紫禁城里,是皇家生活的地方,到底比不得外头人家的亲缘关系。时候,我有许多弟弟妹妹都不能长在他们自己的亲额娘身边,有些被抱给了别的娘娘抚养,有些养在皇太后或是太妃跟前,还有的就索性在撷芳殿由嬷嬷照料——他们后来都与自己的亲额娘毫无关系了。”

    “可那里毕竟是紫禁城。公主您的孩子,会在固伦公主府平安长大的。”

    和敬公主抬头看着纯懿,欲言又止。

    “即使是皇上要把外孙接到宫里去抚养,您也不必担心孩子与您生分。”纯懿淡淡地微笑着,她这样的笑容背后藏着巨大的自信及笃定,也让和敬公主看到后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是皇上的外孙,是公主您的孩子,也是孝贤皇后的外孙。没有人能够站在您与孩子中间,生生折去你们的母子情分。”

    这话因她的力度及语调而显得极有信服力,和敬公主也就不再提这桩事情了,毕竟多无益,更容易招致麻烦事。

    “我听闻皇上给这孩子赐了名字。”纯懿笑眯眯地道,“传话过来的人记性也不大好,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就是没想起来这孩子的全名。”

    和敬公主也笑:“皇阿玛实在是兴师动众,怎么赐下那样长的名字,我也是记了好久才堪堪记住。这孩子叫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是由科尔沁草原的智者给孩子的起的名字。”

    “原本是算用什么名字呢?”

    “朝鲁门敖都。”

    “启明的星星?”纯懿懂蒙文,重复了一遍,脸上随即绽开笑意,温柔静穆,“是个很浪漫、很有草原色彩的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通过这个名字,纯懿仿佛感受到了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风,裹挟着青草的腥味。高低原野上平和踱步的牛羊群,坚硬山地上跃动起伏的黑色牦牛,脖子上拴着铃铛笃定行路的圣洁白骆驼队伍……它们的皮毛中藏着日光与星辰。

    这就是草原的魅力。启明的星辰会为它们指明生命的来路与归途。万物就在这样周而复始的生命规律中永恒不灭,活力长存。

    “不过,皇上赐下的名字更能显出这孩子的与众不同。皇上是真心疼爱眷顾他的。”

    “孩子名字过于美盛,我也怕是有顾虑——”和敬公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纯懿明白她心中的忧虑。

    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毕竟是公主的头胎,公主对于这个孩子倾注了太多的爱与执念。若是因名字过于盛大,年幼的孩子无法承受住这福气,那就是过犹不及了。

    “公主不要有忧思。”纯懿伸手握住和敬公主的手腕,拇指轻轻地在她的腕骨上摩挲两下,“您都瘦了。若是您于此时产生过多的忧思,对自己的身体不好。而额娘这种消极的情感也会感染给孩子,让他越发容易哭闹惊惧,影响他的健康。”

    “还有这种讲究?”

    “母子连心,自然是这样的。”

    和敬公主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婴孩也正仰头看着她,在两人的视线奇妙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露出了一个稚嫩纯净的笑容,像是一道明光,真的就如纯懿所的那样,如同永夜中亘古放光的启明星辰,为迷途的灵魂指引通往静谧世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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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敬公主如今做了额娘,而公主的亲额娘孝贤皇后富察氏,终于也要等来自己的接班人了。

    从前的娴贵妃、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辉发那拉氏不久就要正式迎来封后大典。

    她在自己生命中最隆重的仪式到来前,下旨召见了纯懿。

    纯懿自己都没想到过皇贵妃那拉氏竟然指名要见她。

    她们过往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即使是当初纯懿甘愿为了舒妃去充当太后的客,劝谏皇上在孝贤皇后之后册立继后,那也不是看在那拉氏的面子上。她同样没有当着皇帝的面暗示过任何一个被太后属意的后妃的名讳。

    但纯懿还是怀着疑惑的心进宫去了,她无法得罪即将要成为国母的女人。

    “傅恒福晋。”

    “娘娘。”

    纯懿垂眸看向面前铺有砖红色地毯的汉白玉台阶。

    袖中的手掌有些麻木了。她的指尖轻轻刮了刮外衫衣袖内壁的丝帛锦缎,指甲划过布料,指尖的触感仿佛都能在她耳边爆破出声音——那种极细微的裂帛之声。她视线中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了,不知怎的,她似乎看到了绢帛撕裂时在空气中扬起的丝丝缕缕织线,以及伴随着这个动作而在裂口周围腾起的微颗粒状物质。

    一切的感官都在她敏感的情绪下被放到最大,甚至还刻意产生了许多因妄想幻想而有的感知体会。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蹙眉,眼睛轻轻闭上,在一瞬间的思绪抽离后,她终于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宁。

    纯懿觉察到上首投射下来的目光——清冷、孤傲,隐隐有种漠然,却又极其矛盾的夹杂着一丝探寻。

    她不知道这样的感受究竟来源于她脑中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地来自她的灵敏第六感。

    这种怪异的感受已经纠缠着她,持续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或许她从来都没有从年幼时的那场梦魇中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神智或许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这些日子来,她轻而易举地产生情感上的爆裂式波动。这种不安稳的内心也影响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亲近之人。

    “本宫叫你来,只是想与你几句话。无关别的事情。仅此而已。”

    辉发那拉氏——如今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即将登临后位的女人——她抿紧嘴唇看着纯懿,不知道内心渐渐扩大开去的那个窟窿究竟名为什么?

    是失落吗?

    也许不是吧。

    辉发那拉氏从高台上走下来,一步步接近纯懿。她身上穿着的披风在身后的台阶上铺展开去,像是一只凤凰渐渐展开她华丽夺目的尾羽,在腾飞于九霄之前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本宫这些日子都一个人。”辉发那拉氏的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她仿佛是在着什么旁人的事情,“本宫一个人,久久地于翊坤宫中徘徊,有的时候也去别的地方走走。宫墙上头,角楼上的藏书阁,还有御花园里那片清寂无人问津的锦鲤池塘。”

    “本宫是想亲眼看看,它们如今的可爱模样。”辉发那拉氏垂眸,在纯懿面前缓缓停住脚步,“本宫知道,日后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景致了。”

    辉发那拉氏凝视着纯懿的面庞,她伸手执起纯懿的手,翻开纯懿的手掌心,耐心地细细看着纯懿掌心的纹路:“本宫从前同家中顽劣的弟弟学过市井街头看手相的本事。傅恒福晋你的手相,初时坎坷不平多有风浪,人到青年时渐入佳境、运数如大鹏腾空起——再往后呢……再往后的事情本宫也不好了。”

    “那就不了吧。”辉发那拉氏终于笑了笑,松开了纯懿的手。

    “娘娘,您想要与妾身什么?”纯懿恭谨地问道,丝毫不被辉发那拉氏的失礼举动所干扰。

    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脸颊,视线又慢慢冷静下去:“傅恒福晋,还记得你与本宫的初次相遇吗?”

    “妾身谨记在心。那是一个黄昏时分。”

    “不错,是黄昏时分。”辉发那拉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美好的事物一样,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了,“你牵着福灵安那孩子,腹中还怀着福隆安。本宫犹记得,你在宫墙下慢悠悠地稳稳走着,一身烟霞色衣裙映在夕阳下的红墙之间,翩跹如玉蝶。实在是灼人眼目的美盛明朗。”

    辉发那拉氏这样的评价不免让纯懿犹疑不定,多有惶恐。她也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时候她对辉发那拉氏的印象。

    初见那面,辉发那拉氏在辇轿之上,确实是太过美好。她只与纯懿客套地过两三句话,不过是邀她入宫时到翊坤宫坐坐。纯懿只觉得,那时候尚是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嗓音清越温和,仿若六月时节的山间明月清风,又如汩汩泉水般清冽纯粹。如今,竟也都是变了。

    大概,清泉会因岁月沉淀而终成美酒琼酿,高洁出尘的娴贵妃也终有一日会变成神色沉沉的深宫妇人。至于纯懿她自己——她知道自己也变了,不知道在人生的哪一个节点上,她忽然与年少时候的气盛凌厉的自己分道扬镳了。

    “这么多年了,本宫一直都记得你。在漫漫无边际的沉闷岁月里,本宫时时想起那日夕阳下你的身影——”辉发那拉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本宫走在宫墙上,长久望着远处隐约朦胧的西山,想象着西山脚下那些本宫此生都难以从紫禁城里望见的农舍良田,忽然本宫就明白了,为何会下意识地记着你,多么多年。”

    纯懿抬头望向辉发那拉氏,自知失礼,却也想与她有眼神的交流。

    “本宫当年看见的,是一个不属于紫禁城的女人。”辉发那拉氏看着纯懿的眼睛,平和地道,“而这座紫禁城里,通常就只有傻女人与疯女人。”

    “从前本宫不想做疯女人,就只能做个不听不闻不问的傻女人。往后的日子,就由不得本宫自己的做决定了。”

    辉发那拉氏对着纯懿又清浅笑了一下,在她端庄疏离的笑容中,纯懿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娴贵妃那张清越温柔的面庞,与眼前人的神情重叠在一起。这是一种怪异的契合,毫无违和感。

    纯懿在上一秒还以为辉发那拉氏的疏离笑容会将她们二人心灵上的距离感一下子拉开。她却在下一秒反应过来:她仿佛觉得与辉发那拉氏更亲近了。她感受到辉发那拉氏心头沉重的叹息与精神上的决绝,也真情实意地欲为辉发那拉氏的无助孤寂而同情落泪。

    “后宫中,只有可怜的女人与可恨的女人。而在某种意义上,可怜与可恨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纯懿对着辉发那拉氏行礼,出这样的话来。当然,她还有默默藏在心底里的后半句话:娘娘,您要做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吗?

    辉发那拉氏的眼睛里有一层为自我保护而竖起的屏障。纯懿看不透那层屏障,也不知辉发那拉氏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可以回去了。”那拉氏发号施令,于是这场气氛古怪的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当纯懿缓缓走出翊坤宫,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外走去的时候,她觉得浑身冰冷,却又不明白从何处又升腾起强大的力量。

    她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开始了。

    往后这座紫禁城,东西六宫,将由辉发那拉氏接管。在孝贤皇后离开人世的三年之后,这片暗流涌动的后宫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新主人。

    辉发那拉氏,她与众不同的性情及超越旁人的思维,终将使她成为一位特别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