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福长安
纯懿在真情实感地了这么一通言辞后, 她还有别的理由来游皇帝。
她提到了孩子日后可能会从旁处得到并不是真相的内情。
那个孩子可能会一知半解,将自己亲生额娘李氏的非自然死亡归因于是纯懿的痛下狠手。
他会误以为是纯懿买通稳婆对产后虚弱的李氏剥夺性命——
什么样荒诞的解释都可能被野心家矫饰成言之凿凿的真相。
全看那孩子自己愿不愿意相信了。
但纯懿与傅恒却不得不要面对这个长久的隐患。
“皇上您与傅恒君臣多年,您应该知道妾身与傅恒, 还有孩子们,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傅恒从未对我过他要纳妾,他只端直地允诺我,此生得我足矣。”
“如今您非要将这孩子塞到我的家中来——他虽与我们是亲族,血缘上是傅恒的侄儿,然而富察家还有那么多的人可以庇护他, 他若是端端正正地以他本来的身份活在世上, 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可如今木已成舟,妾身纵然难免有怨言, 却也只能拜服于您的帝王气象之下。您对傅恒, 要允诺补偿, 好平息我心中的恨,也去除您心中一星半点儿的负罪感。”
“可我的心眼得很,我自己都不认为能够全无怨言。所以我原本想让傅恒转达您,我什么赏赐都不要,就要让您回想起整件事情时, 在紫禁城里看到那个孩子时, 永远都良心不安。”
皇帝以为纯懿魔怔了。但她话锋一转, 轻轻松松就悬起了皇帝的注意力。
“然而妾身终于还是有了想要的东西,这样物件且只有皇上您能金口玉言应承予我。”
“于是, 妾身可以直言什么旁的赏赐都不要,只求您开恩饶过李氏犯下的欺君之罪, 容留她一条性命。如此,她的孩子日后也能与我和睦相处。”
皇帝的神色舒缓下来, 他有意要让气氛没有那么剑拔弩张,所以他:“你倒不是个有妒忌心的。”
“李氏与傅恒之间清清白白,妾身又何必要妒忌心作祟?”
皇帝却不想轻易饶过李氏,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在纯懿面前挽回君王颜面,所以故弄玄虚,不肯即刻答应下来:“可朕一言既出,怎可话不作数?”
“您饶恕下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李氏若有后福,我便将她约束在京郊的庄子上,要她日日面对佛龛祈福诵经,为大清、为陛下、为爱新觉罗家积攒功德,固筑福泽。”
纯懿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彻底辱没在乌暗沉沉的云霭中。
她看到舒妃在汉白玉台阶最底下的广场边缘等她。
当纯懿踏着步伐拾级而下,舒妃主动来握她的手。
舒妃的手指很冷,手心一片濡湿。
她对纯懿:“你是被李氏逼得疯魔了吗?”
纯懿的眼神里没有动摇的意状:“我还清醒着,我也不后悔。”
“李氏不值得你为了她这么做的——她会辜负你的恩情,甚至还要对你有恩将仇报。再了,即使你顾忌那孩子日后被人撺掇,可是你忘了,即使他记在傅恒名下,终究也只是庶子,哪里能越过你的三个儿子去呢?”
纯懿知道舒妃是为了她着想,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往后都不想再提这事了:“我不知道,美清。”
她破天荒地放下了君臣界限,主动唤了一声舒妃的闺名。
这个名字仿佛有穿越时间的神力,一下子让舒妃的思绪被拉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候她与纯懿都还只是叶赫那拉家无忧无虑的姑娘,她们没有经历后来的那些事情,紫禁城厚重森严的宫腔还没有将她们分隔开。
她们日日夜夜都相处在一起,亲密无间。
于是舒妃没忍住,眼眶忽然就红了一圈。
“美清,我可能之前都没有放下过执念。我以为我这些年过得足够幸福美满,所以我得意忘形地把时候的苦难厄运都抛到了脑后去。但当我看到李氏躺在那里,她身下垫着的软席上都是血,我透过她那张我再也不想见到第二面的脸,我看到的却是我素未谋面的额娘。”
纯懿语气平静地述着自己的事情,她把所有的哀伤都强大地隐没起来了,于是她看起来似乎很坚强,但那张清冷而白皙的面容却让舒妃为她感到揪心。
“我决定放过李氏,也算是放过我自己。”
纯懿看向舒妃,她对着后者恬淡地扬唇微笑。
“我不必自降身份,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该宽宥她,就像太后无数次包容我的乖张任性。她微不足道的出身让她形成了在市井巷落中讨生活的伎俩,她与傅谦的露水情缘让她的眼前挂满了诱惑力十足的富贵,于是她把这些都称作是智慧。”
“可这份智慧轮到皇上跟前,终究是要露怯的。”
纯懿的心境开朗,当她认同了要饶恕李氏的念头之后,她终于觉得心里积郁的那口闷气疏解了。
“有的时候,咱们总是居高临下地对待那些底层爬上来的人,认为他们性格卑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殊不知,在更上位者的眼睛里,他们看咱们也是一样的。”
“天下熙熙攘攘,人们汲汲营营,为的都是要向上走。”
“可当站在了万人之巅,他却以惩戒为乐,以杀戮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那样不是也很没有意思吗?”
舒妃听懂了纯懿话里不能出口的意思。
后者看不起皇帝的所作所为。
她终于还是单方面向皇帝结下了不能化解的隔阂。
“我不能要求他人,我只能以警钟长鸣来告诫自己,不要视他人为尘土颗粒,不要视自己为朗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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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顾忌自己在后世的名声,于是傅恒的孩子应该有的待遇,他还是允诺了李氏的儿子许多——即使不能让那个孩子紊乱了嫡庶出身的尊卑高下,可他还是冠冕堂皇地收养那个婴孩在紫禁城里,一并赐名为福长安。
福康安难得回来住在大学士府邸,他不解地问纯懿:“额娘,弟弟为什么不能一块儿回家住?”
应当是宫人教他的称谓,把福长安亲亲热热地叫做是弟弟。毕竟大学士府邸里所有人都觑着傅恒的脸色,不敢多提福长安的正统身份。
纯懿是不在意了。
她一早就服了自己,福长安不仅仅是李氏的孩子,他也是傅谦的孩子。
傅谦为国捐躯,当年他还健在时,年头年尾回京述职,富察府都会为他特意置办一桌团圆宴席。他与纯懿往来客气有分寸,纯懿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哪怕只是看在傅谦的面子上,纯懿也会对他的遗腹子多有照拂。
于是纯懿拍了拍福康安的背,要他把碗里的牛乳全部都喝掉。
“福长安要在宫里陪着皇后娘娘一道。你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你也不在额娘的身边。皇后娘娘还同我,宫里的娘娘们都很喜欢你,你时候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如今你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便不再往后宫去讨人喜欢了,于是宫里的娘娘们只好去宠爱福长安了。”
福康安似懂非懂的,还有点儿不服气。他刚想要挺着胸膛中气十足地自己还是很可爱,纯懿却被从外间进来的赵嬷嬷吸引了注意力。
赵嬷嬷垂手候在门边,低眉顺眼的模样,明显是有话要对纯懿。
福康安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许多事情全都不能当着他的面。
纯懿向赵嬷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间等候自己,纯懿在这边哄好了福康安就过去听她禀报要事。
福康安乖乖地趴在桌子边上用早膳,他用筷子戳起一条金丝卷,然后慢吞吞地举在嘴巴旁边,一边咀嚼,一边下咽。
纯懿让侍女心照料福康安,盯着他不能挑食。
她去见赵嬷嬷。
“怎么了?”
赵嬷嬷神情肃穆,回答道:“三皇子殁了。”
纯懿还反应了一下——半晌没出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她稍微冷静一点儿,只沉声道:“可惜了。”
她又问:“和嘉公主那边派人去了么?”
“奴婢想先等待福晋的指示,怕与福晋的算有出入。”
纯懿摇头,容色静默地收敛起来,眼尾眉梢都是相当自持的庄重感:“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多瞒的。和嘉早晚要知道的。”
“就算是我做主瞒着她,难道福隆安回来会不与她道此事?难道宫里不会派人下来指名道姓给和嘉公主通禀一声?”
“和嘉公主与三皇子永璋是同胞兄妹,丧仪上她肯定是要亲自露面致礼的。”
纯懿与赵嬷嬷主仆相处和睦,后者在纯懿面前还是很有话的自由度的。她这把年纪见了那么多悲欢离合,可还是不免叹气,觉得和嘉公主实在是流年不利,境遇不好。
“前头纯惠皇贵妃才走没多久,半年都不到,转眼嫡亲哥哥又没了。和嘉公主心里恐怕要落下阴影。”
纯懿也不想多感慨的话。有的时候人生就是这样残酷无常,并非把厄运熬过去剩下的便都是坦途。常常是要一直往下跌落,仿佛无止境那样,始终也猜不到往后是否还有起复的机遇。
“人这一生哪里能不经历生离死别?全靠她自己撑下去,别人帮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