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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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懿嘴上得清冷, 仿佛永璋的死讯事不关己。

    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暖和柔软的。她安顿好了福康安,就亲自往和嘉公主那边走了一趟。

    进院子的时候,随着和嘉公主陪嫁而来的教习嬷嬷, 公主用过早膳之后又觉得身子困乏,便往床榻上去又歇着。

    教习嬷嬷这话的时候,心翼翼觑着纯懿的脸色,生怕这位嫡福晋要撑起婆母的架势,先入为主觉得和嘉公主是一副懒散骨头。

    纯懿想的并不是这些。

    她猜和嘉公主是伤心过度而至于只愿意独处,闷闷地消解排遣这些忧愁。

    她轻声问教习嬷嬷:“三皇子的事情, 公主知道了吗?”

    教习嬷嬷点头:“是。公主当下没什么反应, 坚持用完了早膳和茶汤。福晋若是为公主担心,也是人之常情。不过, 福晋可能不知道, 宫里长大的孩子, 到底不像宫外头的兄弟姊妹。公主自幼不养在纯惠皇贵妃娘娘膝下,母女之情都淡漠着,更不必兄妹之情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同胞兄妹,你们不能这般怠惰着放松心思。务必还是要劳烦嬷嬷们起精神来。您是随着和嘉一道嫁过来的,也算是她的半个娘家人。我与公主相处时间不长, 她未必愿意同我交心。你们日日夜夜都伺候在她跟前,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还请及时与我这边通声气儿。”

    “诶。奴婢遵命。”

    纯懿又要进去看看和嘉。

    “她若真的睡下了,我看看就走, 不会搅扰她休息。”

    教习嬷嬷引着纯懿入内。

    和嘉的床榻摆放在内室的东南角上,纯懿绕过屏风挪步到她的床前, 清风疏影,连带着屋室中央搁置的降温用的冰缸, 室内一派舒凉冷清的气氛。

    纯懿端详着和嘉的模样——后者面朝着墙壁靠里侧睡,身上搭了一条绛红色的薄被面,似乎是睡得踏踏实实,不像强撑睡容在作假。

    但纯懿知道和嘉没睡着——纯懿自己年轻的时候偶尔也要对着伯母关氏与傅恒做出轻松自在的样子,装睡这件事情,她早就熟能生巧,几乎称得上是专家级别的人物。

    和嘉还年轻,道行不够,哪里能瞒得住纯懿?

    尤其是伯母去世和宁琇去世的那段时间,纯懿夜里睡不好,却不想让同床共枕的傅恒受她翻来覆去折腾的牵累,耽误他每日起入衙门办公,于是她静默无声地仰面躺着,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头顶的床帐,却什么都没看见,眼睛里只有一片灰蒙蒙阴沉的虚无图景。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都是两极分化的。于无人处,她不免自怨自艾。于众人面前,哪怕只是对着在庭院中做洒扫闲差的丫鬟,她都不会露出半点儿难熬的样子。她怕他们透风到傅恒那儿去,也怕傅恒为她担心,更担心把忧伤的情绪感染给孩子们。

    她此刻见着和嘉这样,难免也觉得心里沉甸甸。

    她曾经听玉易城起过时候在愉郡王府邸上的事情。她那时候就明白过来,玉易城和她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都是把委屈往自己的肚子里咽,面对外界时总是要洋溢出一副温润愉悦的模样。

    现在她下意识地体验到和嘉也是这样子。

    三个女人,又是分明的两代人,住在同一座府邸上,前仆后继有着相似的经历与性情。这却不是富察家郎君们的过错——大抵只是这个年代里格格们都要遭遇的艰难处境,离别、死亡、败落、覆灭……竟然没有半个喜悦的词语能抵充补偿这些惨事造成的伤害。

    面对这些灾厄,她们做出了相似的选择,因此陷入了一模一样的通病中。

    纯懿亲手替和嘉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的手背轻轻贴在了和嘉的额头上,当她的手掌翻转过来,大拇指指腹自然地带着慈母的温度,抚在和嘉的鬓发间,她看到和嘉的眼角迅速地滑落一滴清泪,最后隐没在发丝间。

    她没拆穿和嘉的露馅。

    她不想让这孩子更加难堪。

    于是她做完这一切关怀的举动,她就转身出去了。

    纯懿不忍心再面对和嘉公主沾湿的睫毛,与微微颤动的眼皮和肩膀。

    她恐怕自己也要落泪了。

    纯懿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让人去找府邸上的管家。

    “派人去给福隆安传个话——”纯懿吩咐管家去办事,“若是今日衙门无要紧事,让福隆安就告假半天早些回来吧。”

    “是。”管家没问为什么,但也猜想到是与三皇子的病逝有关。

    纯懿心疼儿媳,所以让儿子早点儿归家陪伴妻子。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这个时候倘若有亲近的人在身边扶持,或许会好熬一些。

    她愿意做主凑成和嘉与福隆安的圆满,而不是让她这个婆母去沾了这份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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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惠皇贵妃与三皇子永璋接连的丧讯总让人觉得心里毛剌剌的。

    没过多久京城里就有人传起了谣言,是皇贵妃舍不得儿子,故而将他一并带走了。纯懿日日待在府邸里,这样的胡话竟然也能透风到她的耳中来。

    她只抬眸给了赵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就明白自家嫡福晋是要她与管家以雷霆手段惩治此类谣言,使其不能在府邸中日渐兴起。

    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一则是臣下不得议论皇族是非,二则是纯懿不信鬼怪奇谈,不想让这些话扰了清净,三则是因为府邸上情况实在特殊,皇贵妃的亲女和嘉公主是福隆安的嫡福晋,如今正是为了额娘与兄长的薨逝伤感着,怎能听这种胡言乱语?

    不一会儿,庄子上又来人,带来账簿的同时,也传上来李氏的近况。

    纯懿听底下人,李氏如今很安分,倒像是认命了,不再作怪,也没有自怨自艾,每日就那么枯守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倦老了许多。

    “你们都只会跳那些以为能讨好我的话来,殊不知这些话其中有几句能是真的,大概全部都是被你们矫饰过后再敢到我面前来讨赏。”

    纯懿觉得“倦老”一词恐怕是有意夸张了,哪里至于这样的地步?李氏的性命保全着,福长安也在紫禁城里享受着极好的待遇,这恐怕是李氏入京城之前期待的结局中最好的那几种之一了。

    “李氏原本是自己把自己拘束在院子里不愿意走动,不过后来玉先生路过时予了她几捧种子,是撒下去种在土壤里,不超过两个月就能见着作物发芽,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有纯懿的话摆在前头,这回奴才禀报上来的情况听着才像样一些。

    纯懿笑了。

    她知道这的确像是玉浑黛的作风。

    京郊庄子上的管事奴才心里还有顾虑,怕自己手底下的人为玉氏开便捷之门进到李氏的院子里,会惹纯懿不开心,心翼翼地窥着上首嫡福晋的脸色,才敢继续下去。

    纯懿既然笑了,那或许就是不紧的意思。

    于是管事奴才又下去:“李氏原本是不想受那些恩惠的。她瞧着还有些惶恐,玉先生却没有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和您的交情,只是住在山间孀居的农妇,如此也算是让李氏听着像同类人,后来也就消顾虑,收下了种子。”

    “种下去了么?”纯懿忽然发问,让管事奴才没有防备。

    “诶。她种了一部分。剩下的种子都仍然还是放在布袋里收起来了。”

    纯懿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又随口吩咐道:“别拘着李氏,也别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监,这样可没有意义。别让她走得太远,和不该来往的人交道就行。至于其他的,随她去吧。”

    她还交代了关于玉浑黛的事情:“玉先生若是到李氏那儿,你们别再阻拦她。也别在玉先生自己想要明身份之前,当着李氏的面儿穿玉先生的身份。”

    “是。”

    “我把李氏安置在庄子上,不是为了要惩罚她的。”纯懿对管事奴才强调了这一桩实情,“她无处去,又是咱们家的妾室,由于从前做事太极端,我与傅恒大人都不能容留她待在京城府邸里,就只能安排到庄子上去。你们也别排挤她太过,能互相照应着,就照应着吧。”

    “是。”

    纯懿这番话的时候,玉易城也在她身边。

    待那庄子上的管事奴才领着人走后,玉易城看向纯懿,一副有话存在心里,却不知道该不该的模样。

    “吧,对我不必有顾虑。”纯懿开口解了玉易城的犹豫。

    “玉儿还是觉得,额娘您待李氏有点儿太客气了。”玉易城作为最初见到李氏闹上门来的人,她是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真正实情的。她也知道,李氏实际是傅谦的外室,福长安也是傅谦的遗腹子。

    纯懿只是不在意地扬起唇,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不然还能怎样?我将她的性命解救下来,可不是要她一天天生不如死的——那有违我的初衷。”

    “可您这样优待李氏,她也不一定会感激您的恩情呐。”

    纯懿轻轻摇头,她玉易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能不能对李氏放心,这不是有玉浑黛替我去探了么?”

    “玉姨母?”

    玉易城一贯随着福灵安、福隆安他们的叫法,把玉浑黛称为玉姨母。

    “是啊。玉浑黛有识人之才,她所住的筑临近桃花林,那片桃花林东北面的尽头就是我们家的庄子,再往山顶上走就是咱们偶尔休假去时住的京郊别苑。”

    “玉浑黛住在山间,看似是清雅风骨,实则她不止一次同我抱怨,那儿孤单得很,她都想去咱们家的庄子上,与那些做农活的人家一道生活在村子里。”

    “如今李氏被我安置在那里,也就算是能让玉浑黛平日里多点儿事情做吧。她如今是给出了种子,明天不定就要上门教李氏如何养护那些长出来的花草,再后头,她或许都要教李氏认字写字呢。”

    玉易城听了都要反应不过来了。

    纯懿看她可爱娇憨的模样,忍不住笑着伸手揽她在怀里:“傻孩子。与人为善,没什么不好的。更何况,李氏如何也都伤不了咱们的。我有自保的能力,更有反击的能力,我能,我自己都不需要动手指头,就能死死压住李氏让她翻不了身——可是这么做又有什么必要呢?”

    “你对人做好事情,对方不一定会感激你。但你对人做坏事情,他们一定会记恨你的。仇恨绵绵是没有尽头的,你能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看似是永绝后患,可是李氏还有儿子,即使没有这个孩子,她或许在天山还有亲族——”

    “退一万步讲,就算李氏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友朋,可陌生人听闻了她的遭遇和结局,可能还要为她鸣不平,觉得她罪不必至此呢。所以,还是多多地与人为善吧,我不怕那些恩将仇报的。”

    纯懿这些话的时候,傅恒恰好下值回来。他原本听院里的侍女回禀,大少爷福晋在嫡福晋这儿话,他不欲搅纯懿与玉易城独处的时间,便站在廊下驻足等候,顺便看看纯懿养在水缸里造景的浮莲与其下游动的斑花鲤鱼。

    他在战场上带兵仗惯了,自然练就了一副灵敏的耳朵。

    他是非礼勿听了,可是纯懿与玉易城在屋子里话的声音止不住地要传到他这儿,他也只好断断续续地随意听着——

    当纯懿起她对待李氏的态度时,傅恒的脸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温柔笑意。

    岁月荏苒,他与纯懿成婚已有整整十八个年头,他们其实都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年青人了。

    再美好的容颜都要有渐渐衰老的时刻,纯懿纵然保养得比他好,仍然是养着一副与当年新婚时别无二致的绝美相貌,但她到底还是经历了数不尽世事波折的中年人,她的眼光不再保有年轻人的活力。

    她自己都经常与傅恒抱怨,自己如今做很多事情都觉得力不从心。

    岁月不会对她格外优容,她必然要遇到美人迟暮的局面。

    但傅恒可以,这么多年,纯懿还是当年那个淳善美好的姑娘,当年傅恒在长春宫的画屏后头听到的清越的嗓音,当年他在纳兰府的假山竹林边上暗自喜欢上的姑娘,当年他掀开盖头的时候对上的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眸——

    纯懿对得起她阿玛额娘赠与她的名字,她也对得起傅恒这么多年对她始终如一的一往情深。

    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个美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的姑娘。

    在他的眼睛里,纯懿永远都不会褪色陈旧。

    遇到纯懿,并与她结为夫妇,是傅恒这辈子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