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可怜

A+A-

    乾隆三十一年的夏天, 纯懿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悲喜同在一座城内发生。

    多子多福的皇贵妃于五月间诞下十七皇子永璘。

    而短短一个月后,那拉皇后的娘家辉发那拉氏由满洲正黄旗降至满洲镶蓝旗。

    这便是将乾隆十三年的那份为辉发那拉氏抬旗的旨意给废去了,皇后的娘家被拨回原旗。连同她家族中荫蒙提携的两个世管佐领的位置一并撤去, 皇后的侄儿讷苏肯降为三等侍卫。

    “我不知道这样的祸事是否有一天也会落到咱们的头上。”

    纯懿将这种那拉皇后与皇帝之间的拉锯战看得心惊肉跳。她如今甚少往紫禁城去走动,因此缺失了和舒妃话谈心的机会。所幸傅恒终于结束在西北的临时差职回京,她能把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寒颤都给他听。

    傅恒从来都不是那种把如今所得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人。

    他和纯懿一样,始终怀着谨慎的意识,明白祸起萧墙,也懂得韬光养晦。

    “这些年, 我是真的动过激流勇退的心思。”

    傅恒这样的人, 竟然也会出这般言论,可见他也是在朝廷中倍感心力交瘁, 数度萌生退意。

    “若非是边境乱事不断, 朝廷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否则, 我还真想干脆递折子退了,与你一道隐居在山野乡村之间。”

    “皇上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你走。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他待你终究还是不同的。连我都一并享用了这份偏爱与庇护,所以我做出的几桩出格事情,也从来没有被放在明面上追究过。”

    纯懿看得清楚, 总算也能对皇帝做出客观而不带私人偏见的评价。

    “皇上此人, 最看重颜面。”傅恒算是对皇帝了解得很透彻, “当年他误判李氏与福长安的身世来历,又因他起初过于自信, 大张旗鼓将李氏庇护在圆明园,因此真相大白后他一度被悬置在尴尬的位置上, 下不来台面。”

    “纯懿你当时没有再追究,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明面上问皇帝讨要一个法, 直接认下了福长安,也容下了李氏,算是给皇上递了台阶下来。他虽然好面子,不肯嘴上认错,但我知道,他心里对你还是有些歉疚的。”

    “你在紫禁城里来来往往都成习惯了,太后疼爱你,你又与舒妃娘娘是堂姐妹。再加上你与那拉皇后也算是这些年都得上话,她到了这样的地步,你有恻隐之心去探望她,这都是人之常情。皇上再如何不近人情,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来责罚你。”

    纯懿只是摇头:“往后我还是要收敛性子了。见了那拉皇后的遭遇,我便知道,皇上一旦在气头上,怎样的旧情面都不会好使。纵然是那拉皇后一意孤行,不愿意低头服软,可皇上又何必这般磋磨她。”

    “我听闻,那拉皇后这些日子身体每况愈下,太后娘娘,那拉皇后瘦削得犹如皮包骨。这样下去,我都能预见到是怎样的结局收尾了。”

    “皇上如今听不进去与那拉皇后相关的任何话。”傅恒在御前行走,自然对这些事情都是一清二楚,“满洲正黄旗佐领前几日还递折子上去,为的就是辉发那拉氏拨回原旗的事情——他刻意避开了为那拉皇后请托话的方面,可还是受到好大一顿训斥。”

    “正黄旗佐领恐怕是忘记了去年刑部侍郎阿永阿因劝谏不可废后而被皇上一纸敕令贬去了伊犁。皇上却要让所有人都把这通教训记到脑子里去。”

    “这么一通当廷怒斥,震慑的效果是厉害得很。眼看着如今朝廷里,为皇后上书进言的大臣愈来愈少,连那番中宫正位不得动摇,恐伤及国本的言论都搬出来用过许多次了,皇上始终没有松口。皇后娘娘只怕是真的再难起复了。”

    纯懿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皇上到底没有轻易出废后二字。”

    “不废而废,情分都已经殆尽了,剩下的不过只是名分而已。”傅恒这话的时候,连纯懿都听出了几分凉薄的意味。

    她忍不住“恨屋及乌”,真情实感地呛了傅恒一句:“那索性连这名分都不要,也算是顺遂了那拉皇后的心愿。”

    傅恒被她的情绪误伤,无奈地耸耸肩:“没有办法的。皇上无论如何都只看重他自己。当时南巡途中那拉皇后断发,他怒不可遏命福隆安遣送皇后回京之后,还对着我们几个近臣推心置腹地,皇后平日恨他必深。”

    “这样的话都出口了,他又怎么会愿意成全皇后娘娘的要求。怪只怪这是一摊死局,没有正确的解答。从那拉皇后动了皈依佛门的念头开始,他们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纯懿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头疼。

    傅恒从她皱眉以及抬手扶额的动作里,就颇有默契地感知到了她此刻头脑的疼痛与沉重。他起身走到她身后去,微凉的手指按上了她的额头与颈后,他是习武之人,手劲收放自如,替纯懿按上穴位,能让她好受许多——

    这些年但凡是傅恒在纯懿身边,只要后者年轻时积累下的头疼或是失眠症发作,他都能这样得心应手地替她缓解不适的症状。

    “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在慢慢老去,可每当我这身子骨不舒服的时候,我又不得不对自己坦诚相见,承认年华已逝,对我没有半分优容与怜悯。”

    纯懿的手指自然地搭在傅恒的臂上,她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去,因她坐姿端正,因此脑袋的位置比椅背要高,正好能抵在傅恒的常服上。

    他的腰腹依然结实而充满力道,能为纯懿提供倚靠分量的支点。他们相伴数十载,年岁的更迭不仅让他们都慢慢衰老,也让他们形成了一举一动都彼此适然相合的默契。这是好的一面,同时也是纯懿觉得自己最幸运的一面。

    “美清这些年陆陆续续和我过一些事情——”

    纯懿破天荒地直接唤了舒妃的闺名。

    “她一直都在紫禁城里,安安分分地置身事外,看得多,听得多,唯独得少、做得少。像她这样,自然而然是能够发现许多旁人觉察不到的内情。”

    “美清与我透露过,皇帝当年并非是不想册立继后——他故意在人前做出了那么一副再三推拒、怀念元妻的模样,连同在太后跟前都故作姿态,把她老人家都给骗了过去。”

    “当时的娴贵妃辉发那拉氏的确是六宫中唯一合适的继后人选。我们都以为是太后娘娘提拔娴贵妃,要让她坐中宫皇后的位置,可实际上,皇帝对娴贵妃也是格外有情、格外怜惜。”

    “许多内情,你我都接触不到。可美清这几年因那拉皇后放权,故而得要佐助愉妃,和庆妃一道接手理六宫事务。”

    “她接触到了一些从前的宫务记载,她看到《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上有一处写到,早在乾隆十三年三月,养心殿西耳房的陈设就被整体挪去了东耳房。而东耳房又一贯是皇后留宿时所用的寝殿——”

    “结合当年差不多的时候,讷苏肯被提携为三等侍卫及乾清门行走,恐怕皇帝在册立继后这件事情,不仅仅没有心不甘情不愿,反而是事事应承积极,正合他的心意。”

    “可怜讷苏肯,时隔二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三等侍卫的位置上。”

    傅恒以前不会对这种事情发表评论,他一向只是做纯懿的倾听者。

    但他此次破天荒地开口了:“我只知道,姐姐不会在意自己的身后事。无论皇上是否对她念念不忘,或者是否在她去世后急于以旁的女人来取代她的位置,我都明白,姐姐从来不计较这些事情。皇上若是懂孝贤皇后的心,他就不会自欺欺人,演着一场戏给天下人看,坐实自己痴情皇帝的名声。”

    纯懿与傅恒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一本正经地怀念过孝贤皇后了。

    孝贤皇后是他们两人相识的契机,若不是孝贤皇后在其中串连姻缘,他们恐怕都不会与对方步入婚姻,更不要度过这漫长而美满的二十多年时光了。

    这却也是他们甚少主动提起孝贤皇后的原因。

    那像是一道从未愈合故而不可触碰的伤疤,一动就要裂开再作痛流血。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它搁置起来,然后敬而远之。

    两人于是又都默契地沉默了一阵子。

    “我希望那拉皇后能好好地活下去。”纯懿用这一句朴素的心愿结束了沉寂的时间,“她同样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在我最初离开叶赫那拉家的时候,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后宫娘娘里,孝贤皇后是一位,慧贤皇贵妃是一位,那拉皇后则是另一位。”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还是我怀着福隆安的时候,我在紫禁城里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话——她那时还是娴贵妃,她那是便是惊鸿一瞥的清越美人。我不知该不该,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很多事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

    “第一次与那拉皇后话时我怀着福隆安。谁又能想到多年后,福隆安却是那个亲自遣送那拉皇后由江南返回紫禁城的人。像是一个轮回。”

    “那拉皇后值得更长更圆满的日子,我真心希望她能安乐地活下去。”

    *

    乾隆三十一年七月,皇后那拉氏崩。

    当时皇帝还携群臣于木兰秋狝。

    纯懿的愿景终究还是落空了。

    和嘉公主还能因自己公主的身份往紫禁城里去致意。她只去了半天便回来了。

    回来之后,和嘉公主告诉纯懿:“皇额娘过身前,她身边只被允准留有两名宫女伺候,似是比及末位答应的规制。然丧仪虽然没能依照皇后的祖制规模去办,但对外声称终究还是有皇贵妃级别的体面周全。可我见着——”

    和嘉公主迟疑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

    “我听了,只有十二皇子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守在皇后娘娘的灵前穿孝。往后,皇后娘娘也不会葬入裕陵,而是要与纯惠皇贵妃同享陵寝。不过,体面不体面的,都是身后事了。”纯懿眯起眼睛,她觉得心口处淤塞得很。她将和嘉公主不出口的话全部都出来了,也算是免得孩子为难。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为那拉皇后伤心,还能分神顾及和嘉公主的状况:“和嘉公主,你也要保重身体,我听你的咳疾这几日似乎又重了。你也少见风。若是觉得身子乏累,便不必每日到大学士府邸来同我请安。”

    纯懿还担心和嘉公主怕她是虚情假意,于是又补上一句:“我这话不是故意客气,而是真心诚意。纯惠皇贵妃当年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往后会将你视作是亲生女儿那般。所以,不要与我客气,也不要硬撑着。要顾全自己。”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