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自我
福隆安如今每日下职后都要特意来大学士府邸给纯懿请安。
纯懿见他心性越发稳定沉着, 她都怕是自己眼睛昏花,误把对长子福灵安的思念投注到福隆安的身上去。毕竟,福隆安自就与福灵安像是处在了性格的两极上。
她怎样也想不到, 福隆安会有一天转了性子,话变少了,脚踏实地做的事情变多了。
可能这就是逆境让人迅速地长大,成为了少年时代自以为永远也不会长成的模样。
“如今你在兵部担任尚书,同时又在军机处行走。这些差职对于你这个年纪的人来,担子还是有些重了。你吃得消吗?”
纯懿看着福隆安明显瘦削下去显出清晰骨骼轮廓线的面孔, 这是她拼死生下的孩子, 她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福隆安却只是点头,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能担当要职, 为国之栋梁, 是儿子的荣幸。儿子必得要投注百分之百的精力与气力进去, 才不算是辜负了皇上的提携信任。”
他又拱手向纯懿行礼:“儿子还要多谢额娘与长嫂,替儿子照顾丰绅济伦与丰绅果尔敏。公主府那边,始终也都是劳烦额娘替我管家。儿子这才有了底气,能全心全意地为朝廷办差。”
“都是一家人。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互相体谅着, 互相扶持着, 这才叫做是血缘至亲。”纯懿很欣慰, 福隆安没有把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他是个知礼节、懂感恩的好孩子。如此这样, 庞大的家族在长辈撒手人寰后才不会分崩离析。
纯懿还有话要问福隆安。她因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故而话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直截了当地就把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出了口。
“你从前最是要立志上战场杀敌的。我还记得,福灵安第一天跟着武师傅功底的时候, 你羡慕眼馋得很,偷偷诓骗了嬷嬷,逃了午睡的时间跑到演武场去,搬了把板凳趴在墙头,看武师傅是怎样教导福灵安的。”
“如今,反而是福灵安上了战场。你却没有机会能去大展宏图。你是经历了你兄长和你堂兄的事情之后,心里意识到,战场和你的想象不一样,充斥着血肉横飞的悲惨景象,于是你胆怯退缩了吗?”
福隆安也没有意料到额娘居然会这么得开门见山。
他是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当即有些语塞。
纯懿把他的沉寂看作是默认。
她其实并没有预设标准答案,也不是要让福隆安表明怎样的态度。她只是出于关心儿子心理想法的立场,免不了多嘴问一句而已。
于是,她刚要开口话,将沉默的气氛破,却没想到,福隆安反而是找回了自己的注意力,回答了纯懿之前的问题。
“不是的。儿子从来就没有胆怯退缩的念头。儿子也始终都明白,带兵仗不是什么逞一时英雄意气的事情。大刀阔斧、快意恩仇的确是我幼时向往的侠道精神,但纪律严明、整齐划一的战场却不能如此行事。”
“靠着轻率和冲动,是没有办法运筹帷幄、深思熟虑的。这是对自己手底下的士兵不负责任,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皇上与上峰不负责任,更是对所守卫的大清子民不负责任。”
“如果朝廷下达命令,儿子一定不会有半分的迟疑和犹豫,我提剑骑马就能奔赴所指派的战场。往后拼杀作战时,也绝对不会产生畏惧和退缩。额娘晓得儿子是怎样的性情,我必然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利己主义者。”
纯懿敛眸,她不怀疑福隆安这番话的真实性。但她也知道,如果,两年前的福隆安做梦都盼着能被皇帝派去边疆大营,那么此刻的福隆安已经没有那么迫切的意志想要去大漠黄沙间横刀立马了。
他被什么东西羁绊住了,这让他不得不改变了志向。
“皇上一贯疼爱富察家的孩子。他对你们,素来有求必应。如果你跟皇上,你想要去带兵仗,他一定会成全你的愿望。”纯懿一语道破天机,“但你非但没有,而且还对朝廷指派的兵部尚书的职位欣然接受。我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福隆安低下头。
他不是一个擅长和额娘剖白心志的儿子。
在这点上,他和兄长福灵安一模一样。
他们成年后,都是腼腆而害羞的大男孩。他们一直都得到阿玛傅恒的教导,他让他们不能使得额娘纯懿伤心难过。但他们也不善于把自己对额娘的敬爱和亲近之心挂在嘴上出来。
他们和妹妹意晚、意琅不一样。女孩们总是天生喜欢黏在额娘的身边,撒娇卖乖,对额娘十分的爱意,恨不得要挂在嘴边成是翻倍的二十分。
因此,要福隆安出自己不再主动要求去战场上效力的原因,对他来其实很困难。他有点儿难以启齿。
“儿子不想让额娘再伤心了。”他难为情地道,“兄长出事之后,额娘您和阿玛都受到了巨大的击。儿子见了之后,既是沉湎于对兄长的悲痛,又是心疼额娘要经历这样的哀事。儿子又怎么能安心舍下您与阿玛,主动要求把自己的血肉填进缅甸战场里去呢?”
“儿子顾得从来都不是一己的安危。可如今儿子并不是孤身一人,毫无牵挂。阿玛、额娘,还有公主留给我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只要我想着你们,我就会有愧疚心——我会为自己不由自主地萌生的想要投身行伍的念头而感到内疚。”
纯懿听明白了儿子的想法。这也和她的猜测相差不大。
她脸上挂着温煦而淡然的笑容,她断了福隆安的自责。
“你的额娘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
“和你们对我的印象不同,我实际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纯懿知道自己在婚后改变了许多。是傅恒对她的庇护让她开始习惯依赖那个伟岸而能够遮风挡雨的身影。
可她的内里始终没有变过。
她仍然是叶赫那拉家那个身世光景有些凄凉的五格格,过早地经历了阿玛额娘的离世、家世背景的凋零与落魄,她的坚韧性情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的额娘不能承受的。”纯懿用勉励的目光看着福隆安,“你不需要有任何的顾虑。如果那是你想要做的事业,但在你下定决心之前,头脑里一闪而过最终牵绊住你、使你没有付诸于行动的身影是我的话,那你要就坚决地迈步跨过去。”
“人这一生很短暂,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预料到,生命就要休止于何处,所以不要留有遗憾。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都能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这样,我就会为你们而感到高兴。”
福隆安听了这些话,他首先没有感激纯懿的开明与鼓励,他而是反过来问纯懿:“额娘,那您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
福隆安的问题的确难倒了纯懿。她第一时间没有给出答案。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福隆安再度来向她请安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能得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是啊,她人生在世,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呢?
或者,她还有什么没有能实现的愿望,等待她继续向着它去努力?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原来我已经活得如此没有自我。”纯懿这样对舒妃转述自己的心境,“就当福隆安问起我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想要,我的愿望,就是希望我的家人们都能过得幸福平安——”
“这不是我纯懿对于自身抱有的愿望和期许,而是被框定在额娘、福晋、姊妹、家人这些诸多世俗身份里的态度。我的自我缺失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
舒妃却不这么想,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五姐姐年轻时就想得太多,以至于当年呈现出慧极伤身的态势。这些年好不容易她看着纯懿沉溺在幸福的家庭生活里,不再去执着于那些高屋建瓴的价值观。
舒妃希望纯懿永远都能这样,不要再觉醒那些明锐而终将驶向悬崖的态度了。
“做一个庸俗的人有什么不好吗?庸俗而幸福,这简直是人生最美好的境遇了。”
“是啊,庸俗又幸福,的确很美好。但我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生活。”纯懿笑了,“我知道我这么,或多或少听起来有些无病呻.吟。但人就是这样,仓廪实而知礼节,物质生活圆满后,总是还想要在精神世界上收获一点儿什么。”
“总体来,还是姐姐你过得太安逸了。”舒妃一语道破天机,“你是故意要让我心生艳羡的吗?”
“舒妃娘娘如今的日子过得不舒坦吗?”纯懿笑眯眯地反问舒妃,“自你入宫之后,你一直都过得战战兢兢、心翼翼的。那时你还是资历尚浅的嫔妃,头顶上那么多的高位妃嫔,哪个拎出来都是在后宫有深厚根基与底气的人。哪怕你是叶赫那拉氏出身,可后宫里依然是谁都不能得罪,谁的眼色都得端着看。”
“可如今,你也变成了德高望重的居高位者,真是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呐。”
舒妃没有否认自己如今的顺遂:“是啊。我的确是在后宫里顺风顺水地过着日子。那么多新进的美人,也都得来看着我的眼色——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哪天之后,我也要和诸多的前辈那样,变成紫禁城里的过去式,新的一代又要得到她们的尊位,跻身四妃、甚至是问鼎更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