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无睹
乾隆三十二年, 纯懿经历了数桩丧事。然而乾隆三十三年的到来,也没有能给她带去什么好的消息。
大清与缅甸的战事依然旷日持久,无数将士于边境度过了正月。
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以振奋士气,以终结漫长而望不见破晓的长夜。
可惜二月里朝廷等来的,却是将星的陨落。
死亡的阴云再度笼罩住富察家的头上。这个名将辈出的世家,那么多的英睿儿郎,都为大清的江山与版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富察·明瑞死守木邦,终为缅军所困, 弹尽粮绝。面临规模数十倍于己的缅军, 他率部众血战到了最后一刻,重伤, 为不受辱, 自缢断绝性命。
福灵安生前最后的时刻, 他就在堂兄明瑞的手下任职带兵。
因此,纯懿得到这条丧讯之后,几乎是又一次重新拉扯开了原本的伤疤,弄得满目狰狞,血水横淌。
“大清与缅甸的战事, 到底要至于哪一刻才能停歇啊。”
纯懿捂着额头, 她又开始头痛了, 从左侧后脑一直往前蔓延至前额的地方,都在呈现着放射性的疼痛。
她几乎不能思考, 思绪一旦运转起来,还要痛得更加厉害。
傅恒一只手握着纯懿的手, 另一手拿着冰袋,替她敷在头上。
“代替皇上的雄心壮志死去的, 全都是大清子民的孩子。若是战事持久连天,不知道还要赔进去多少性命。难道朝中就无一人上书,替皇上权衡其中的是非利弊吗?”
傅恒摇头,他日日都在军机处,看得比谁都更清楚。
“皇上坐在庙堂上,哪里能知道关外是怎样的情形?”
“自征缅以来,朝中不赞同的声音屡禁不止。尤其是那些曾经外放在云贵做过官差的人,他们起缅甸,都中原人难以适应那里的气候。”
“大清的官兵,在那里作战毫无优势。甚至在死去的名列之中,有许多都是病故的。”
傅恒的声音也迟钝了一会儿。他与纯懿的长子福灵安就是因病去世。
“皇上亲自登明瑞的府邸,又是为他祭酒,又是赏赐谥号。皇上难道心里都没有半分震撼与自省吗?他在紫禁城里,那些年幼而稚嫩的皇子们围绕着他,他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别人的儿子因为他的号令,而在绝望中死去吗?”
纯懿虽是后宅妇人,但这些日子她也没少听各家的夫人福晋起缅甸战事的细节。
她们的忘性比记性大,早就快把福灵安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于是即便纯懿在场,她们也没有顾忌,有一一,把各自家中丈夫透露的缅甸战事的详情拿出来互通有无。
“她们,明瑞最后是鏖战至重伤,弹尽粮绝,于绝望中自缢去世的。”纯懿怔怔地道,她的眼睛望着窗外贴着西暖阁屋墙摆放的那盆绿植,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明瑞让他的部下达兴阿与本进忠突围,他自己却留了下来——傅恒,你他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存了必死的意志,没有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
她悲伤难以自制,于是轻轻地幅度地摇着头。
“福建巡抚额宁拒绝了明瑞发去请求援军的信报——不仅如此,他还弹劾是额勒登额和谭五格拖延战机,导致明瑞兵败身亡。额宁如今是领了内大臣衔,皇上还命他接任云贵总督一职,做了明瑞从前的官职。”
“他怎么能对求援的信报视而不见呢?”
纯懿是站在明瑞的立场上话。她无法理解额宁的行为。
傅恒却不能妄下结论:“额宁或许也有他自己出于全局的考量。”
纯懿苦笑了一声:“总之,他能在皇上面前自圆其,让皇上相信他并没有失职,所以他就能撇清干系。不像是那些兵分几路而陷于苦战的将领,他们艰难地活着看到了第二日升起的旭日,还要被皇上治一个延误战机的罪名。”
傅恒这几日在军机处面对皇帝的诘问,他始终都要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场上,保护那些在外的将帅。免得他们被皇上疑心,被质疑是否是做错了决定,以至于连日溃败,让皇帝丝毫都见不到胜利的曙光。
于是他拿了同样的话术来应对纯懿的激烈情绪。
“战场的事情瞬息万变。人会综合根据各种状况和因素,下达在那个时刻他们眼中最优的命令。但是事后再去回顾复盘的时候,往往会发现许多的问题和漏洞。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谁能,自己在那样紧急的事态下做出的判断一定是准确理智的。”
纯懿不关心这些大道理。她不再于这个问题上与傅恒多作纠缠。她起了福隆安的事情。
“皇上命福隆安出任兵部尚书,还让他跟着军机处行走学习。”纯懿想起了福隆安补上这个职缺后的第二天,上任前特意来她的院子里陪她用早膳。
她看到了福隆安脸上的沉稳与坚毅——家人的连番死亡让他迅速褪去了少年不定的心性,他成长得那样快,以至于纯懿都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傅恒当年的模样。
“皇上到底还是对富察家有深刻的歉疚。福灵安死了,明瑞也死了,他不敢再把们的儿子派去前线了。”
“可这份优渥与眷顾,反而让皇上的正义大道变得像笑话一样可笑。他暴露了他的本质——他就是那样一个任人唯亲的自私自利的家伙。”
“但凡是他有意保护的,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京城里活着、享受着。但凡是他毫不在意地,就要被派去与死亡交道。”
“过去是任何人的儿子都可以死。现在他给予了富察家宽宥——富察家的儿子不用死了。但总有要人要死的。不是的儿子,就是别人的儿子。他难道没有意识到,他才是那个把士兵与将领都推向死亡那一侧的人吗?”
傅恒不想再从纯懿的口中听到更多的怨怼与怒斥。他伸手抱住了纯懿,将她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抚着她的后背。他让她冷静下来,沉默下来。
他能感受到纯懿在他的怀里颤抖、哭泣、愤怒、痛苦。
“你也有好几年没有和皇上过交道了。纯懿,这些年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他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他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对他的批评。哪怕是出于善心的提醒,在他那里也会随时演变成一场试图以下犯上的忤逆。们很幸运,当们年轻而主张颇多的时候,皇帝还是那个带着宽和君主相的皇帝。”
“但现在的那批年轻人,他们没有们这样的好运气。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顶上皇帝的雷霆之怒,然后迅速地失宠,被丢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发霉,发烂,最后郁郁不得志。”
“你不能再肆无忌惮地出这样叛逆的话。那会给你带去灾祸的。皇帝或许会看在很多人的旧情面上,对们家格外宽容、优待。但不知道这份耐心与特殊待遇会持续到何年何月。”
“它能否可以庇护着你,庇护着咱们的孩子,行到所有人都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们不要冒这个险,们要安分守己地活着,心翼翼地活着。”
纯懿敏锐地捕捉到傅恒今天不同于以往的表现。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感伤又退避的话。
“出什么事情了?”
傅恒知道自己瞒不过纯懿。他们俩人夫妻多年,早就对彼此都有着熟悉到骨血中的默契。
他不对纯懿隐瞒,反而是全盘托出。
“纯懿,你这些日子可曾听外头风言风语,言称慧贤皇贵妃的母族将要大厦倾倒,树倒猢狲散了?”
纯懿有印象:“你的是高恒大人牵涉在内的‘两淮盐引案’?”
“不错。高恒大人曾任两淮巡盐御史多年,借职权之便自盐商处得大笔银钱,中饱私囊。如今新上任的两淮巡盐御史告发他贪污受贿一案,皇上论定罪罚,想要夺其性命。”
“曾向皇上求情,希望他能念在慧贤皇贵妃伴驾多年的份儿上,不要褫夺高恒大人的性命,无论是抄家、落狱或是流放,保下一条性命来,也算是不让慧贤皇贵妃在天之灵感到哀伤。”
“可皇上却反过来诘问,今日是慧贤皇贵妃的弟弟高恒犯事。假如有一天换做是皇后的弟弟犯事,又该如何论处呢?是否也要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这么大的质疑与讽刺落在的面前,实在是不出话来。这更是令心惊胆战,才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僭越颇多,已是皇上百般容忍宽让,这才始终能安享如今拥有的一切。”
纯懿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居然是从皇帝口中出来的。
这些年,皇帝对傅恒、对富察家一直多有庇护提携。这其中不知有几分是承了孝贤皇后的情面,有多少又是来自于富察家本身人丁兴旺、才俊辈出。
“傅恒,并非是要替高恒大人洗白罪行。”
“高恒大人贪污是事实,若是论国法惩处,怎样也不算是为过。可贪污的这些银两里,有多少是用在了皇帝奢侈享乐的南巡上呢?高恒大人一贯会逢迎拍马,他任两淮巡盐御史期间,恰有皇帝下江南巡游,体察民情。”
“听,高恒大人特意自费钱财,修筑起园林、拱桥、华屋与诸多奢侈绝伦之景致。他所食的俸禄与祖上家资,恐怕并不能值得起他这样大肆挥霍的开销吧。皇帝享受这一切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在温柔乡里动脑筋疑心,高恒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银两?”
“皇上的眼睛里,从来都只能看到他自己想看的东西。至于别的事情,他素来是充耳不闻、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