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长姐
纯懿将之前答应李氏的话付诸于行动, 以证明她不是那种高高在上而目中无人的嫡福晋。
她同样有着开阔的胸襟,她既然已经承诺要给李氏一个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那么她也绝对不会轻易反悔。
某一个飘雨的日子, 她坐马车带着福康安、福长安还有意琅三个孩子出发去了京郊的庄子。
玉易城则正好要利用这段时间回娘家陪伴额娘美霖几天。
因此,纯懿甚至还一早便通知了庄子上的管事,要他们提前将京郊别府收拾出来,她要领着孩子们暂住几天。
“你且放心在愉郡王府上住着。如今你弟弟永珔也不在美霖身边,你该是好好陪着她住一阵子。你再替我劝你额娘几句,要她务必放宽心。若是你们闲来有兴致, 我也随时欢迎你与美霖来庄子上住着。”
临走前, 纯懿如此叮嘱玉易城。
美霖最近断断续续地病着,太医去瞧过, 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 然而开了药方用下去, 病情却不见好转。
长姐美岱和二姐美珊都一致认为,美霖这是心病引发的症状,故而寻常内服外用的方子对她肯定都难以起作用,还是要有心药去医治。
“姐姐们直就是了。美霖姐姐的心病,来去还是为着她的两个孩子, 总不至于是为了那个早就不中用的愉郡王弘庆吧。”纯懿当时听美岱与美珊在她面前绕弯子, 她就想笑, “永珔去历练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让玉易城回到美霖姐姐跟前去。不过事先声明, 我可从来都没有阻拦过玉易城回去。”
美岱与美珊没有交换眼神,她们在登门拜访纯懿之前, 就已经分工完毕了。
美岱作为长姐,把最难以启齿的话题提了出来:“玉易城还这么年轻, 又不曾生养过子嗣。纯懿,你既是她的婆母,又是她的姨母。我过来问问,你对玉易城往后的算是怎么想的?”
纯懿一听便知道,这才是美岱与美珊两人此行的真正目的。
恐怕也是美霖自己觉得面皮薄,没有勇气亲自登门来跟纯懿商量这件事。
“我都由着孩子自己拿捏主意。”纯懿话刚刚出口,美岱的脸色就黯淡了下去,纯懿哪里会看不明白美岱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补上一句,“我这么,可不是要把所有的麻烦事全部推卸到玉易城身上去,像个无赖长辈似的,仗着姑娘家腼腆知羞,实则背地里拿礼教去逼她替我儿子守寡做贞洁妇。”
“玉易城和福灵安是少年夫妻。他们两人一贯感情深,这些年咱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福灵安如今去了,玉易城必然是不会马上产生要归家另嫁的想法。”
“可我却不是倚仗着这种人之常情,而来在你们面前装好人,嘴上由着孩子自己自己决定,实则是有自信玉易城不会提出要改嫁的想法。”
纯懿在叶赫那拉氏的姐妹面前,一贯不摆虚、不玩心眼儿。
她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步步地给美岱和美珊听,排除她们的疑惑,也让没有胆气自己出面的美霖能放下心里的负担。
“我如今是这么的,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依然会这么。到时候玉易城已经放下了这桩伤心往事,对我她想要另寻良配,我必然不会阻拦,我甚至还要为她添上丰厚的嫁妆,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是我的承诺,两位姐姐自然可以做这见证人。”
事到如今,纯懿也不忌讳起久远的事情,那些她如今回首反思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的事情。
“实话,其实我从前也不是这样开明的人。当年兄长宁琇去世后,嫂嫂纳喇氏举目无亲,孤身领着年幼的儿子玉琳。或许那时候,纳喇氏也想要丢下这一摊子的事情,清楚她愿意舍弃富贵,舍弃所谓的名声,只为乞来自由身,让她能另寻人生的出路。”
“可我却不愿意让叶赫那拉氏的宗妇之位空悬。我实在是太要强了,我不愿意让族里族外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看低咱们家、奚落咱们家。”
“兄长宁琇病逝前都艰难起身写成信件,他在信中交代了要如何安置纳喇氏与玉琳。他,不愿意让玉琳再过和他一样的日子,被叶赫那拉氏的姓氏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还,要放纳喇氏自由,容许她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我们不得阻拦她。”
“但我却以玉琳的前程来游纳喇氏。我告诉她,皇上在民间推崇贞妇、烈妇的事迹,各地都有修筑贞节牌坊。倘若她在宁琇去后再归家改嫁,那么势必会让玉琳的出身带着瑕疵,日后他要入仕,旁人也会翻出他额娘在丧夫后改嫁的往事来贬损他的家教。”
“纳喇氏毫不在意叶赫那拉氏的名声,但她到底还是一个真实的额娘。她实在不能不管不顾儿子玉琳的前程。于是她至今都孀居,活得像一个垂老的幽灵——但实际上,她比我们都还要年轻。”
这是纯懿心中倍感后悔的往事。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不会这样道德绑架她。但现在对于纳喇氏,我已经于事无补了。我的要强实实在在地耽误了纳喇氏足以改变人生境遇的那几年。如今同样的事情又一次放在了我的面前,我怎么可能还会忍心让玉易城去重蹈覆辙,让她在多年后变成如今纳喇氏的模样呢?”
纯懿的真挚与忏悔让美岱和美珊愿意相信她话里传达出的态度的真实性。
“所以,美岱姐姐,美珊姐姐,你们尽管可以回去告诉美霖姐姐,我不会做任何的事情来阻拦她对于玉易城的维护和扶持。但是她也得心知肚明一个情况。”
“那就是,玉易城和纳喇氏有一点尤其不同。纳喇氏和宁琇之间没有扎实而深厚的夫妻感情。可是玉易城和福灵安不一样。玉易城是爱福灵安的。所以,她在主观意愿上也和纳喇氏的诉求不同。她或许自己想要为福灵安守节。”
“美霖姐姐如果真的想要让玉易城不耽误在我们富察家的这摊子事情里面,那她首先得弄清楚玉易城的态度是否和她的相一致。”
美岱听完纯懿的话,第一反应不是关于玉易城或是美霖的。
她看着纯懿,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回应对方话里的真情流露。
“你如今也把自己看作是富察家的一份子了。”美岱意指的是纯懿刚刚下意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我们富察家”。
当然,美岱并不是站在叶赫那拉氏姊妹的立场上来指责纯懿。
恰恰相反,她为妹妹的态度感到欣慰。
这意味着,纯懿在富察家的这些年,她的确从富察家这边得到了一个家庭所应该提供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这或许对于很多其他嫁作人妇的姑娘家而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只要有一个还算过得去的丈夫,不算是不讲礼数的婆家,再诞育了子嗣或者是过继了子嗣在膝下,那么或多或少女性就要把自己视作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并且为这个家族取得的成就感到与有荣焉,而对这个家庭面临的衰落与低谷而感到拯救于危亡的责任感。
这个时代的女性就是这么一个天然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
她们很难在洪流中稳定住自己的位置。
当她们成婚之后,往往就在娘家失去了地位。于是她们不得不在夫家寻求立足点,为此她们要放低要求,妥协于世俗无奈的常态。
但纯懿自幼就生长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
叶赫那拉氏的确称得上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家中再无权臣,没有康熙年间的辉煌气象,但他们依然握有相当可观的财富。人脉网也始终都在那里,等待着一个才气斐然的年轻人横空出世,继承一切祖辈经营多年的人情利益。
纯懿的物质生活的确无忧无虑,相当优渥。
但她目睹了九爷允禟家族的衰落与悲惨结局。
这对年幼的孩子而言是一桩会产生长久影响的惨案。
纯懿倾向于不相信外来的力量,她一直以来都把叶赫那拉家——由她阿玛额娘、伯父伯母,及这两对夫妇诞育的子嗣们组成的叶赫那拉家——看成是唯一值得她无条件付出的、产生了归属感的家庭。
所以,即使是后来纯懿嫁给了那么完美的丈夫,傅恒温柔又有耐心,同时给予了纯懿相当大的体面和爱意,美岱作为旁观着纯懿成长轨迹的大姐姐,她始终不认为纯懿能毫无保留地交出真心。
可现在,纯懿下意识的一句话,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美岱的观点。
纯懿已经治愈了幼年经历给她造成的伤疤。
她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幸福更圆满。
美岱作为姐姐,当然发自内心地为纯懿感到高兴。
她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永远过着这样幸福的日子。
美岱自己已经与并无爱意的丈夫阴阳两隔了。不仅仅她是这样,美霖也是这样。她们这一辈的六个女儿,除了纯懿嫁给了傅恒,其余的全部都是嫁给了姓爱新觉罗的男人。
美岱不清楚胜蕤是怎样的状况,自胜蕤成婚后,她就很少与京城的姊妹们来往了。但美岱知道,美珊与希布禅算是恩爱夫妻,如今也过得很好。
于是,她如今大半清闲而沉闷的生活里,她只想再替妹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也是她今天会与美珊一道,登门来替美霖向纯懿开口的原因。
对于那些没有得到爱情的妹妹,她更是作为长姐,承担着将她们紧密连接在一起。她希望重新将叶赫那拉家的血脉们整合在一起,给予她们人生中还值得期盼的乐事,让她们的脸上能挂着笑颜。
如此,美岱就算是没有辜负了自己作为长姐的天然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