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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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懿上前走到美霖的身边。

    美霖抬起那双红肿的眼睛看向纯懿。

    后者体会到了美霖眼中似乎是解脱般的情绪。

    玉易城处在美霖左后侧两个身位远的地方, 她同样感应到了姨母的靠近,于是也把目光挪过来。

    “四姐姐,节哀。”纯懿觉得, 此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话了。

    美霖面上没有不妥。当着灵堂里外那么多弘庆生前的故交友人,以及爱新觉罗宗室的亲戚子弟,她还没有神智糊涂到要将自己置于受人指点的境地里去。

    但她恰好就处在纯懿的正前方,后者阴差阳错地替她阻挡住了口型,不使她应答纯懿时所的对话内容会被他人所窥探到。

    于是,美霖放心地嚅动嘴唇, 用微不可察的气音出了那句她压抑了将近三十年的感慨:“你看, 到最后,也只有我有资格能代他答谢亲朋。”

    弘庆生前的那些侧福晋、侍妾与所谓的红颜知己当然越不过美霖去。

    即使是两相厌看的夫妻, 到了许多年后, 他们都不再处于这个世界上, 那么还有谁会记得他们曾经的龃龉与冷战呢?

    他们最终还是要被视为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美霖在为自己往后的境遇展开期望的同时,也没有忘记答谢纯懿。

    “纯懿,请替我这个做姨母的人, 向福隆安道声谢谢。”

    美霖知道自己的儿子永珔对弘庆的死讯毫无防备。

    弘庆病得最重的时候, 他的意识都几乎糊涂了, 他躺在床上,喃喃地念叨着那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无非是惦记着一双儿女,玉易城和永珔。

    玉易城的确是回来了。弘庆却大概对此也没有什么认知, 仍然着糊涂话。

    至于永珔,他却因在外任职受历练, 没有赶得及见弘庆的最后一面。

    他赶回来的时候,只能跪在初初布置起的灵堂里,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永珔还那样年轻不经事,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负担起嗣子的重担。多亏了有他一直敬仰的表兄福隆安在旁边辅佐他,强力地将他扶持了起来。

    美霖知道,福隆安自己也耽于沉重繁杂的朝廷事务,尤其是军机处的工作,他刚刚开始做了没多久,还是个手生的学徒。又加上傅恒在缅甸病重,仍然要强撑着等待接受缅甸国王的投降书与信物,福隆安与纯懿如今也面临着很大的情绪低谷。他们谁都不容易。

    玉易城与永珔在弘庆灵前的表现,证明了孩子们最终还是无法割舍与他们阿玛的血缘亲情。

    当弘庆待美霖不好的时候,孩子们还能意志坚定地和生养他们的额娘站在一边。

    可是当弘庆病故了,玉易城和永珔又仿佛把他曾经做的那些混账事都浑忘了。

    他们哭得那样痛彻心扉,仿佛那是一颗慈爱的灵魂与世长辞。

    美霖却冷眼看着。

    “死亡也不能洗清他的罪孽。”美霖这样告诉纯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纯懿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美霖,她一贯能言善辩,此刻却觉得语言是最苍白的表述形式。她没有任何的底气能够让美霖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她同时也认为,自己不知全貌,因此也没有资格来开解美霖。

    越到年长的时候,年轻时无比亲密的姊妹却都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并且已经走出太远的距离,以至于彼此之间都形成了难以弥合的鸿沟。

    即使她们在姊妹关系之外,还额外结成了儿女亲家,但纯懿依然不了解美霖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反过来,美霖也不了解纯懿过去的生活。

    纯懿的确只能出那一句苍白空洞的节哀。

    *

    乾隆三十五年二月,傅恒班师回京。

    他没有能够如同过去许多次带兵出征得胜归来时那样,驾驭着战马,披坚执锐地带领浩浩荡荡的军队开拔入城,接受民众的欢呼与景仰。

    一等忠勇公是躺在马车里被送回宅邸的。

    纯懿身穿诰命夫人的礼服,按照规制佩戴所有的发钗簪珠饰器,于正屋庭堂前下跪俯首恭迎傅恒归来。

    她双手交叠摆在额前,整个人俯身拜下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抽搐着作痛。

    她意识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傅恒在受苦痛折磨。

    当她被前来宣读皇帝隆恩旨意的内监虚虚扶起来的时候,她又恢复成冷峻的模样。这是她一贯在紫禁城中给外人留下的印象。一等忠勇公的嫡福晋,就与她的丈夫一模一样,都是强人性格,从不在人前展示出弱势与软肋。

    “福晋,皇上在紫禁城里也惦念着傅恒大人。如今缅甸战事大捷,缅甸国王携朝投降大清,这都是傅恒大人亲自立下的赫赫功劳。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太医院的圣手如今全都备着,日夜轮班替傅恒大人诊治、看顾病情,还望福晋放心。”

    纯懿欠身称是,别的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

    她甚至都像是忘记了要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行礼谢恩。

    内监看惯了大场面,此刻心中也毫不慌乱,恭恭敬敬地道:“奴才也相信,傅恒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逢凶化吉。”

    纯懿已有不耐,她此刻都没有能够见到傅恒的面。她实在是不想再和面前这位明显是人精的内监虚与委蛇,无用的场面话。

    “妾身谢主隆恩,皇上的恩德,妾身代傅恒大人领受了。”

    言罢,她便转身往宅院深处走去,视线转移时,不忘在旁侧候待吩咐的管家身上略作停留。

    后者是宅邸上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自然心领神会,立马向前一步,弯下腰伸手为内监引路:“劳公公特意走一趟。只是福晋还要入内去察看傅恒大人的状况,恐怕不能亲自相送。奴才送公公出去。”

    纯懿知道管家能处理好这摊子事情,于是她放心地径直往如今安置着傅恒的院落去。

    她一路上都走得很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到傅恒——

    他们阔别久矣,自她最后收到傅恒在缅甸因瘴疠染病、情况危急之后,她恨不得自己能直接骑马往边关去。她一刻也不想耽搁,她要立即去往傅恒的身边,无论情况好坏,她都想要陪伴着他。

    可偏偏她受着诸多的约束和限制。她是嫡福晋的身份,自然要安守家宅,不得抛头露面。她知道自己的冲动只能是放在幻想中的场景。她只能继续等待来自缅甸的战报,直到傅恒动身返回京城。

    傅恒作为执掌征缅帅印的朝廷重臣,他又得等到缅甸国王亲自向大清递上投降书与信物,才能算是完成全部的重大事项,得以班师回京。

    中途这些耽搁的事情,恐怕也是让傅恒的病情急转直下,以至于他在进入京城时,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了。

    纯懿来到院落内的时候,她与傅恒仅仅隔着数十步远的距离。她都已经站在主屋门槛的外面了,傅恒就躺在主屋的内室里,太医院圣手在那里时刻不停地看顾他的现状,及时调整药方与治疗手段——

    皇帝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傅恒的性命。

    恐怕最开始,无论是他还是傅恒,都没有意料到,缅甸的瘴疠所导致的疾病,居然能严重到这种程度。否则,大概皇帝也不会要让傅恒等到缅甸国王的乞降书。

    纯懿的心处在风雨动荡的不安中。

    她一贯是有勇气的——在她年轻还是闺阁少女的时候她就已然拥有了果决的脾性。她的意志力并没有随着这些年养尊处优、几乎称得上是无忧无虑的生活被消磨掉。

    此刻,她仍然是当年的那个叶赫那拉·纯懿,她扶着门框抬脚迈入屋室内。

    她相当干脆利落的十数步步伐使她来到了傅恒的床榻前。

    她已经避无可避了。

    太医见纯懿进来,便起身向她汇报病情,并且大致明如今所使用的药方,也不管纯懿到底能不能听得懂、听得进去。

    纯懿此刻是充耳不闻了,她看到傅恒紧闭双眼躺在被铺下面。

    他的脸上被擦拭得很干净,他的眉眼依然是纯懿熟悉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像是比他出征前要一下子衰老了很多岁。他的皮肤从前是麦色富有光泽的,如今却猛然干枯下去贴在脸颊的骨头上,如同附着在枯木上的一截树皮。

    纯懿从来没有见过傅恒的体重下降到如此严重的程度。

    他躺在那里,却像是轻得随时都有可能被那条薄被所压扁。

    纯懿下意识地控制着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傅恒的身上,她同时轻声地问太医:“他还好吗?”

    太医叙述并解读药方的节奏被纯懿断了。

    面对傅恒福晋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太医却像是面临着世上罕见的疑难杂症一样,艰难地卡壳了。

    他只能答非所问:“傅恒大人如今昏睡着。”

    “他几时能醒?”纯懿嘴上问出的是这句话,可实际上她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问题是,傅恒这么昏睡着,还能苏醒恢复意识吗?

    好在太医终于给出了一个算是振奋人心的答案。

    “傅恒大人是旅途颠簸劳累至于昏睡的。估计待到黄昏左右,傅恒大人的神思休息得足够多了,也就能清醒过来了。福晋不必担心。”

    纯懿听到这些话,眼神如同被点燃的火把,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行进了太久忽然邂逅绿洲的旧旅人,她的头脑一下子被喜悦的情绪所占据,于是她的声音也微微急切起来。

    “他如今能用膳食吗?吃什么样的东西能对他康复有益?荤腥能碰吗?还是只能吃清淡的东西供给身体运转所需?”

    她的话如不间断弹出的透明球,一下子让太医有些招架不住。

    “太医,请告诉我答案。我立即吩咐厨房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