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瘴疠
纯懿走入御书房的时候, 首先对上的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那张满是歉疚的面孔。
她的头脑一下子就有点儿空白了。
福康安站在台子下面,依然离皇帝很近,他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张了张嘴看着纯懿,却什么话也没有出来。
纯懿强撑着精神给皇帝请安行礼。
“皇上金安。”
皇帝急忙示意福康安过来搀扶她起身。
“福晋不必多礼。”
他筹措着言辞,像是在考虑怎样开场才不会让纯懿过于受到惊动。
“福晋,傅恒带兵出征缅甸,于危难之时接下总督主帅的职责,这一点, 朕的的确确是仰仗如此国之栋梁, 这是大清的幸事。然而,这缅甸北部的气候的确与大清帝国北方地区很不一样。连日来, 数度有战报回禀, 军中士卒因受瘴疠之苦, 至于重病的案例层出不穷——”
皇帝的开场白得太多,断断续续一大段话,绕来绕去也始终没有到关键点上。
纯懿的心渐渐沉落下去,她忽然涌起了很糟糕的猜测。
于是当她开口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语调也比往常她话的习惯要高出不少。
“陛下, 您直言不讳就是。妾身承受得住。”
皇帝没有因为纯懿的话而松下一口气。他的脸色反而愈显苍白。
他深深地带着关切与慰问, 向纯懿道出了其中实情:“傅恒也在缅甸染病,据前线发回的战报, 傅恒如今已经到了一病不起的程度。”
纯懿站在原地,没有像皇帝或是福康安以为的那样要摇摇欲坠。
她甚至面色如常, 看起来很镇定很冷静的样子。
“皇上的想法呢?”她抬起眼睛看着皇帝,“您要让傅恒退回来吗?”
皇帝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猝不及防, 他原本好了腹稿算拿来客套话,安慰纯懿三两句的言辞现在全部都像是白准备了一样。他瞬间有点儿卡壳,接不上接下去要的话。
“当然。我已经即刻下令,召傅恒班师回京。福晋不必担心,军中有军医,朕也已经速速派遣了太医院几位圣手快马加鞭赶往缅甸,必然要全力救治傅恒的病情。绝对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纯懿却似乎不关心这个。
她轻声问皇帝:“陛下,征缅战役还吗?”
皇帝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如今战事都停下了,军中因感染疾病而倒下的士卒数不胜数,战力大受挫败,无论如何也得停歇下来,待重整旗鼓后——”
“所以,还是要继续下去。是吗?”纯懿扯了扯嘴角轻轻笑了一声,她几乎是发出了那种无奈到极点的声音,“如果还要继续的话,您索性把福隆安也送去缅甸好了,还有福康安、福长安,他们兄弟俩也足够年纪了,福灵安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早就跟随兆惠将军去军中历练了。”
“福晋——”皇帝体谅纯懿可能是精神受到击,以至于胡言乱语,他不算治她的罪。
而站在一旁的福康安更是为额娘感到紧张,连忙上前来搀扶她:“额娘——”
“妾身不是口出狂言。妾身是真的希望陛下您能看看缅甸到底是怎样的惨状。您自己都了,缅甸瘴疠之疾,使得大清的军队士气受挫、战力受损。”
“倘若傅恒有幸保住了性命,却也有无数的将士为此丢掉了性命。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阿玛。”
“您该重新召集军机处定夺此事。缅甸于您而言,是区区弹丸国。他们也的确无法形成强大而有效的抵抗力量。但是当下的确不是征缅的最佳时机。一旦开局是错误的,那么失误与劣势就会一点点累积,最后形成摧枯拉朽之状,使您及时伟岸如大象,也要被一群蚁虫包围,不得解脱。”
皇帝没有训斥纯懿的僭越。
这让纯懿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福康安,你送福晋回府。”
他在转过身只留给纯懿一个沉默的背影之前,这样吩咐福康安去做事。
纯懿没有要当廷执着地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知道皇帝此刻的心仍然是处于动摇之中。他不想轻易放弃投放了如此多资源、而战线又拉得如此持久的战事。他不想让旁人看到他作为千古一帝的溃败之态。
他必须得是强大的,无人能挑战他的权威。
但又有谁能永远都蒙受上天的庇护,立于不败之地呢?
皇帝不愿意面临失败的阴云。他必须得有一个台阶,他才能踩着下去,同时把那些深陷于缅甸瘴气中的将帅士卒都挽救到安全的境地里。
纯懿在回府之后看着福康安忙上忙下,替她安排事情,让她不至于太过操劳。
“缅甸有希望向大清议和吗?”
福康安一愣,没有想到额娘的敏锐度如此高,竟然能问出这种问题。
“大清虽然耗损严重,但一直以来都占据绝对优势。这也是皇上迟迟不愿意休止缅甸战事的原因。若是再能拖着拉锯,要不了多久,缅甸恐怕就要派出求和使臣来向大清俯首了。”
“那我必得日日吃斋,祈求缅甸能早些决心议和。”纯懿双手合十,跪在佛龛前虔诚地发愿。
福康安却知道,额娘此刻同时于心里默念的,必定还有为阿玛求平安的心愿。
他也牵挂着远在前线的阿玛,希望后者能平安归来。
*
傅恒病重的消息并没有能在缅甸引发战事的动荡。
纯懿的祈愿很快就得到了实现。
缅甸国王没有估料到大清此刻也处于艰难推进的状况里,他们首先支撑不住辎重及粮草的需求,在物资殆尽的威胁下,他们不得不向大清派遣使臣,乞求和平。
皇帝终于等来了他的台阶。
缅甸的战事终于得以拉上幕布。
傅恒却没有即刻返京,他坚持要等到缅甸方面的乞和协议正式落定后才能安心返京养病。
这一消息最终还是没有能瞒住他与纯懿的女儿意晚。
十二月,意晚受惊早产诞下一个女儿。
纯懿是时隔数月后第一次踏入永瑆的宅邸。
意晚还在坐月子,见不得风,于是纯懿亲自到内室里去探望她。
意晚见到纯懿,眼泪哗得便落了下来。
她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纯懿见了就像是自己的心也在受着绞痛的折磨——她们母女连心,她又怎能不为女儿的遭遇而感到心碎呢?
“乖,意晚,额娘来晚了。”纯懿此刻已经把什么朝廷、储君、党争之类的警惕词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她伸手直接将意晚纳入怀中,安抚着后者的情绪,替对方细心擦拭眼泪。
“额娘,阿玛在前线,是否还安好?我怕她们都不愿意跟我实话,我怕她们都瞒着我,什么消息都不让我知道。”意晚纵然是与永瑆有再多的不愉快,此刻她见了纯懿,却只字不提永瑆,而直接问起傅恒的病情。
“前些日子还传回消息,傅恒要正式出席缅甸国王宣布投降的仪式。你阿玛没有事情,他办完所有的流程之后就要启程返京了。若是一切顺利,不到来年春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纯懿看着旁边襁褓中还在熟睡的婴孩,神色也不自觉地和软下来。
“到时候你带着绵勤还有格格一块儿去拜见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意晚点头好。
“你呢,如今还舒坦吗?”纯懿心有不忍,她主动提起了意晚退避不想提的内容,“我听舒妃娘娘起了,她你在后宅里过得不太舒心。是否是侧福晋总要来招惹你厌烦?”
“是我看不惯她。”意晚反而是直截了当地应下了,“我也看不惯我所身处的宅院,这一摊子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额娘,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您一样。我真的不愿意去面对那些莺莺燕燕,她们总是各怀心思,也要吵得我头疼闹热。”
纯懿看着意晚,却没有表达出自己此刻眼中深藏的哀伤。
她觉得眼前的场景如此相似,与当时美霖和愉郡王弘庆的不相和睦简直是如出一辙。
美霖和愉郡王也是在新婚后因后者的身边的女人呢而生出龃龉。弘庆的红颜知己与侍妾,每个都几乎碍着美霖的眼,让她无论如何都过得不痛快。
“罢了,没有人强使你得装出一副大度宽和的模样。你若是不想见她们,就索性与十一皇子明,顺便撇清关系,表明自己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也别让日后他为着哪朵娇花磕着碰着了而来对你发难。”
纯懿自己没有经历过后宅起火的烦心事。于是她给意晚提出的建议也绝对不是经验之谈。她无非是耳濡目染着美霖与别家的那些嫡福晋在后宅斗争中的经历与教训,稍稍出这些提议来供意晚参考。
“倘若你真的已经不关心永瑆的想法,那你就干脆将嫡福晋的身份当作是一份差职来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力求周全圆融,不出差错,就好似你的兄弟在朝廷做事那样。”
意晚没有想到额娘会对她这样的话。
“这样子,不会与他心生怨怼吗?”
“不要担心他会生气。我的女儿不是生来就要以讨好永瑆作为唯一的责任。”纯懿抚了抚意晚的额头,“别看他是皇子,身份尊贵,实则你的底气要比他强得多。阿玛与我,还有你的兄弟们都始终站在你这一边。”
“不仅如此,舒妃娘娘,以及其他几位姨母,她们也都是你的立场上的帮手。永瑆却是孤家寡人,没有人站在他那一边偏帮他。”
“皇上会偏帮他。永瑆是他的儿子。”意晚最顾虑的就是这一点。
纯懿却不是的:“皇上有那么多的儿子,他哪里会真的每一个都能时时刻刻上心呢?我和傅恒却只有你与意琅两个女儿。你们的兄弟如今都已经行走起来,出任一定的差职。他们算是能自立了、成熟了,一个个主意都大得很,无需我再多费心思。但你与意琅,对我而言却是永远放不下的担心。”
“我怕你们真的单纯地将丈夫看作是后半生的依靠——尽管意琅如今还没有出嫁,但我也担心她所嫁非人——你们的婚事并不由我和傅恒做主,所以无法在挑选夫婿这桩事情上为你们把关。但我至少能教会你们独立自强,只把自己看作是人生最大的倚仗和底气,而不是把命运都托付给他人。”
意晚懵懵懂懂的模样,似乎是听进去了一些话,但距离完全领悟并践行纯懿所的内容,她实际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意晚,别担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接下来也只会越做越好。”
纯懿还不忘鼓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