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释然
纯懿没有想到, 在她动身去见胜蕤之前,反而是胜蕤自己从额鲁特八旗来到了京城,她带着她的两个女儿, 入住了她陪嫁里那间三进的宅子。
“胜蕤的两个女儿都到了成婚的年纪,该定下来了。”这是美岱带来的消息。
作为胜蕤的胞妹,纯懿不免有点儿心酸。这样的消息,她竟然还要辗转从美岱这儿得知。
“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解开吗?”美岱同样察觉到这一点,她不清楚纯懿和胜蕤在过去这些年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但毫无疑问, 她们之间存在没有被解决的问题。
纯懿把罪过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是我不好。我不该什么都不知情,就对她指手画脚。”
“怎么了?”美岱觉得纯懿的用词不免对自己有些太苛刻, 她了解纯懿的为人, 纯懿不是那种蛮横而没有分寸感的人。
“傅恒还在的时候, 我与他曾经去过一趟额鲁特八旗探望胜蕤和永惠,以及他们的孩子。他们过得不算宽裕,甚至有点儿捉襟见肘。胜蕤还得了难愈的咳疾。她是当地干燥气候所致,于是我就劝她来京城养病。”
“她当时回绝了,我却不甘心, 又多劝了她两句, 大概是没有掌握好分寸, 不心踩过界了,让胜蕤觉得受到冒犯, 不怎么舒服。后来就闹得不太愉快。长姐你也知道,胜蕤姐姐性子一旦冷硬起来, 谁话去劝都不管用。”
时过境迁,纯懿却因为在意, 而对其中的细节耿耿于怀、铭记在心。她很想做些什么来弥合她与胜蕤之间的隔阂。她知道胜蕤不会真的记这么多年的仇,而她们需要的,都只是一个重修于好的契机罢了。
“姐妹之间哪有隔夜的仇。见了面就好了。这件事情,其实最好还是你们两个单独凑在一块儿,坐下来把话开,谁掺和在里面都不妥当。但你要是觉得为难,或者怕邀约胜蕤不来,那么就由我出面做东,邀姊妹们一道去我那儿聚一聚,席间你们两个再找机会独处。”美岱还是一贯的长姐气度,很为妹妹们考虑周到。
纯懿点头:“没关系的,我先邀约胜蕤姐姐尝试一下。如果她不来,我就再麻烦长姐出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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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事情还是朝着理想的一面发展了。
纯懿派人向胜蕤送了拜帖,结果那边当天就让大学士宅邸的厮拿回来口信,是允了邀约,会按时登门拜访的。
纯懿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一日,胜蕤竟然是独自乘坐马车过来的。
纯懿站在前院的庭室里迎她,却意外地看见她没有带着两个女儿一并做客。
胜蕤看起来比之前在额鲁特八旗的时候还要瘦一些,好在回到自幼生长的京城,咳疾终于是暂时好转了许多。
姊妹相见,时隔数年,又隔着分歧,一上来谁都不知道要什么才好,连一贯长于言辞的纯懿都破天荒地卡了一下。
于是,最后居然还是由胜蕤先开了话题。她问到了傅恒的事情。
“对于傅恒大人的事情,我很遗憾。纯懿,很抱歉当时我没有能够陪在你的身边。”这些话对胜蕤的性情来,都是很难得才会出口的,她显然也是带着要与纯懿重归于好的愿望前来的,因此要求自己主动地走出了熟悉的性格模式。
“没关系。姐姐远在额鲁特八旗,身子也瞧着不大好。路途遥远,我又怎好让姐姐为了我的事情受长途颠簸之苦。”纯懿的心蓦地一热,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感动得落泪了。
胜蕤提出要先去傅恒的灵前上一炷香。
“姐姐随我来就是。”纯懿为她引路。
胜蕤祭拜过傅恒,这才随着纯懿往内院去。
“我听美岱姐姐,胜蕤姐姐这次是带着两位格格一道入京的,今日怎没有带着她们一道过来,当日额鲁特八旗一别,我倒很是想念两个外甥女,想着有机会能再见她们就好了。”
胜蕤很诚恳,没有把来意藏着掖着:“我是想要为我当时对你的伤心话做一些补救。带着两个女孩子可能话就不太方便。下次吧,下次我再带她们两个来拜访你,反正我这趟要在京城住上一段时间,总会有合适的机会。”
纯懿没想到胜蕤会这样开门见山。
“并不是姐姐的过错。是我不好,不能体谅姐姐的难处,更不该话没有分寸,简直是将伯母幼时耳提面命教授与我们的规矩礼数全都浑忘了。”
“不。规矩礼数,若是看得太重就会失去亲密感。你我是同胞姊妹,过分看重边界感,只会把亲情都淡漠了。更何况,当时我对你生气,并不是因为你言语里有所冒犯——而是因为我自己太过自负。”
姐妹俩互相争着要把导致生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去。
尤其是胜蕤,她提到了自己很多当年纯懿没有多想、也不敢深想的心理态度。
“我知道我和永惠过得算是落魄。尤其是和你们几个姊妹相比,我们更是将家庭经济状况经营得很糟糕。你当时与傅恒大人不请自来,我们于是都没有任何准备,以至于招待你们的时候,很寒酸很困顿,拿不上台面,让我自尊心受挫。”
“但永惠他和我不一样。他其实是一个安贫乐道的人。他热爱写诗,而且写得很好,不仅是在额鲁特八旗,便是在中原乃至南方,都有很多诗家推崇他的风格,将他的地位放得很高。他会慷慨地资助潦倒的文人、受天灾的贫民,至于散尽家财的地步,也多半是因为他的这种风骨吧。”
“我曾经劝过他的,我,他的诗写得这么好,完全可以售出去抵充家用。可他不同意。他他不是为了闲散宗室的面子,而是他觉得,他的诗不能和金银之物相提并论,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诗词值得起让别人花钱市购。他,为了爱好和兴趣作诗,兴起而洒然写成,这才能创作出好诗。为了换钱而写诗,只会将他的灵感全部都堵塞住,最后会至于枯竭,让他再也没有创作灵感。”
“于是,我只好不再逼他。”
“本来那样子过日子也还算过得去。反正孩子们都很懂事,不吵着要这要那。而在额鲁特八旗,日常的开销本就比不上像京城这样如流水一般难以节制。那里很好很昂贵的东西也少。所幸都还能维持得住生活水平。但你和傅恒大人来了之后,我那颗不平衡的心,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
“我率先把火气发在了你的身上。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闷头受了我那一通冷遇。我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很羞愧,觉得自己没有承担起作为姐姐的职责,不仅没有照顾好你,反而还让你因为我的性格而遇到伤心事。”
“不论是额娘去世前,还是阿玛去世前,我都答允过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但我最终没有做到。我很对不起你,纯懿。”
胜蕤从来没有一口气过这么多的话。
她也很少像今天这样动情到至于落泪。
纯懿看了也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她伸手拿着帕子,将胜蕤眼睛下面挂着的泪痕轻轻地拭去。
“姐姐你一直都很称职。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还记得,姐姐总是做的很多,的很少。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不需要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上,我也能感受到,姐姐很爱我,我也很爱姐姐。”
姊妹俩之间时隔数年、数千里而没有轻易消弭的龃龉,最终都在彼此跨越时间和距离的阻碍之后一笑泯然了。
“或许我早该来京城与你解释清楚了。”胜蕤觉得心情顿时轻松起来,随后她不免为自己动身太晚而感到遗憾。她们早就能将误会全部都解开,甚至早在纯懿与傅恒还在额鲁特八旗停留的时候,她就该理清思绪,然后挽回妹妹的心。
“所幸现在也不算太晚。”纯懿微笑着回答道。她不希望让胜蕤因负罪感而加深自责的心理,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能快乐而没有负担地度过每一天。
其实她们已经错过了太久。纯懿几乎记不起,上一次她们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心灵相通,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姐夫呢,他这次没有同你一起来京城吗?”纯懿问到永惠的近况,她依稀记得,美岱姐姐起胜蕤的事情时,只是胜蕤带着两个格格入京来了,而没有提到永惠是否同行。
胜蕤微微摇头:“没有。他留在额鲁特八旗。他走不开的。”
“姐姐这次能待多久?”
“待不了多久。等宫里的赐婚旨意下来了,我也差不多该带着两位格格回去了。等到来年正式婚期前,我和永惠会再带着她们到京城来备嫁。”
纯懿表示理解:“可惜到那时候,我可能都不在京城。”
“怎么了,你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启程往关外去。我想看看是否有可能在那里兴办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胜蕤没想到纯懿竟然要做这项事业,“这可不是一件事。草原上虽然民风开放,但无奈的是部落大多尚武,知识传播都是依靠部落里的族医或是威望高的长老口口相传,几乎很少能找到沿袭儒学、知识连贯成体系的文人。知识对于男子而言,一是无用,二是接触不到。那就更加不用女子了。”
“我知道阻力有多大。所以这才能成为我余生躬身从事的事业。更何况,我也不是只看着草原——女子学堂最先要建,肯定是在京郊某处,这样推行的阻力最,寻找女师傅也更容易些——草原上办这事的难度大,因此我想趁早开始走访做一些先期调研。”
她这样,胜蕤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我明白了。这的确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纯懿,希望你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