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你顶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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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无尘是被压醒的。

    彼时东方破晓,自窗棂斜射进房间,暖洋洋的洒落一地金辉。

    他沉默地看了看胸前那个毛茸茸的脑袋,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继续闭上眼歇息。

    墨允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八爪鱼似的缠着,生怕他跑了一样。

    叶无尘想,养孩子实在太难了。

    他的手搭上墨允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顺着头发,合上眼眸,漫不经心地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墨允在他的安抚下迷茫的睁开眼,眼中尚有水汽迷离,他眯着双黑溜溜的眸子,懵懂的往身下看去。

    他是不是压着一个人?

    墨允眨眨眼,心翼翼的抬头,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头脑瞬间清醒,甚至还想往旁边躲。

    他半个身子都压在叶无尘身上,仅隔着两层单薄的布料,能感受到那人温热的体温,甚至能听到皮肉底下心脏的跳动。

    原本揪住叶无尘里衣的手下意识松开,又不知往哪儿放,最后只能红着一张脸,轻而缓地搭在他腰间,不由自主地稍稍揽住。

    叶无尘往旁边躲了躲,轻叹:“别闹,痒。”

    墨允呼吸一滞,几乎是立刻滚到床的角落,蜷着身子捂住脸,觉得自己可以原地去世。

    “嗯?”

    叶无尘被他突然的举动惊着了,他直起身子,随便撩了几下散乱的发丝,莫名其妙地戳着墨允的背:“你怎么了?”

    难道又是被自己的样子丑到了?

    叶无尘想着,便在半空中凝出一面水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模样,一边将那孩子翻过来。

    镜子里头的人面容妖治,双眸自然含情,雪肤凝脂,唇红齿白——当真是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但经过墨允对他容貌的质疑,叶无尘竟觉得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甚至认为这张脸确实有一点点无法入目。

    他看着那水镜呆了片刻,第一次觉得,这男生女相的面孔似乎真的有点难看。

    墨允始终捂着脸,心里头羞燥不已,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叶无尘见他这模样,还以为是被自己的容貌吓得不轻,于是点点他的手背,道:“三天后就要出发去断骨边境了,你好好收拾一下。”

    他完就翻身下床,扯了根发带将头发松松散散的扎了个马尾,又在世外桃源挑了件月白长衫披上,再一回头,却发现那孩子坐在床上不住地擦着鼻血。

    ……鼻血?!

    他长得再吓人,也不至于把人给吓出血吧!

    叶无尘连忙凑到床边,抓着他的手腕把脉,得知是气血上涌造成的情况,便给他塞了枚降火祛毒的丹药。

    墨允止了血,一双水汽迷蒙的眸子无助地盯着床上的点点血污,手忙脚乱的想要擦掉,却无济于事。

    天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才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师尊,怎、怎么办?”墨允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自顾自的盯着染血的床单。

    “丢了便是,再换一张。”叶无尘着就要掀开床单,然而墨允却会错了意,他赶忙握住叶无尘的手腕:“师尊是嫌我脏吗?”

    “不啊,我只是懒得洗。”自从穿越过来从没洗过衣物的叶无尘如是道。

    他的衣服向来是丢了一道净尘咒,完全不需要清洗,直接换上便可。

    “那我洗。”总觉得叶无尘有点嫌弃自己的墨允慌慌张张的开口。

    两人僵持着,最后,叶无尘认命的往床上丢了个净尘咒,揉了一把墨允的头,算去后山灵泉泡一下。

    床上的血渍因着净尘咒的原因倾刻消失,墨允在床上呆坐了片刻,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将床单扒下来,抱在怀里往门外走去。

    他觉得还是要洗一下。

    四季居在至清峰的顶上,大概在半山腰的位置有一道水帘瀑布,底下的水汇聚成一方幽潭,再分成千丝万缕的细水流涌向山脚。

    而灵泉则与这清冷的幽潭相隔甚远,一个在山之北,一个在山之南,是个八竿子不着的关系。

    幽潭清澈见底,也活着些鱼,云尘在里头吐着忽大忽的泡泡,与那些鱼追逐着。

    墨允蹲在潭边,垂眸清洗手上没有任何污渍的床单,那上头施了净尘咒,本就是干干净净,但墨允总觉得自己的血滴在上头,若是不加清洗一番,倒是玷污了叶无尘。

    就像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一样。

    而叶无尘在他心中,仍然和前世那样,可远观却不可近身,可近身却不能遐想。

    叶无尘如他的名字一般,纤尘不染,而墨允总是妄想在他身上染上自己的颜色。

    妄想之后,便是亵渎神明的自责。

    ……

    魔界的冬天很冷,就算没有落雪也是透彻到骨子里的寒冷。外头的楠竹裹着一层冰霜,随便一敲便会下来一块晶莹剔透的冰。

    四季居内摆着炭火,温暖如春。

    叶无尘潦草地搭着外衫,在雪地里头蹲着,银白的发丝顺着肩膀背脊垂落,铺在地上,融入一地玉雪冰霜。

    冻得通红的手指麻木的在雪地上点着,戳出一个个凹槽,凝视片刻,又用双手将它拍平,然后呆呆地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允离他不过十步远,却怎么也不敢上前,就在他身后看着,等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等他回头。

    铅灰色的天飘着细雪,落在叶无尘头上,与那刺目的白发融为一体。

    他了个喷嚏,身子因寒冷有些发抖。

    墨允迟疑半响,终于抬步上前,一把素白的伞撑在两人头顶,他:“回屋吧。”

    叶无尘没有起身,反而往旁边挪了两步,躲开那把伞的遮蔽,任飘雪落在自己身上,明明冷得牙齿颤,却偏要在这待着,像是这样就能让自己冻死了似的。

    良久,他艰难的开口:

    “墨允,你到底要我这条命干嘛?”

    墨允垂头,纤密的睫羽下血眸幽深,吞了无数情绪。

    他将伞歪了歪,撑在叶无尘头顶,想来想去也只了一句话:“你不是怕冷吗,还是回屋子里吧。”

    叶无尘抬头,脸上苍白无血色,乌眉轻蹙,薄唇紧抿,略有隐忍之色,他依旧蹲在地上,修长的手抓着膝盖,指尖发白。

    “墨允,我求你离我远点,好吗?”

    这样的言辞墨允听过不下百次,他别过脸,将伞留给叶无尘,踩着一地琼芳离开,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他走回魔宫,肩膀上带着薄薄的雪花,回到寝宫,阵阵暖意袭来,雪花也化成冰冷的雪水,渗进衣衫,竟然有点疼。

    隆冬腊月的天气,真的很冷。

    墨允叫来封云鹤,让他去劝叶无尘。

    却不料两人的对话被魅狐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赤着脚,锁链拖在地上,划拉地板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瞧着墨允,表情是为数不多的严肃,“尊上不是仙师怕冷吗?既然看见了为何不将他劝进屋里,非得让下属去劝,难不成是拉不下面子?”

    他的言语中满是诘责,墨允垂着眸子,也没反驳,只是平平淡淡的了句:“你这么在乎他,那你就去劝吧,他现在应该还在外头……”

    魅狐看了他一眼,快步离开。

    封云鹤望着那道红色的残影,突然单膝跪地,恭敬道:“尊上,魅狐他虽口无遮拦,但实属关心则乱,还请尊上不要怪罪。”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答,他不由得抬头去,主座上那人已经不见,徒留檀木熏香缭绕。

    墨允重新回到四季居,绕到后头,脚尖轻点登上屋顶,他坐在梁上,俯视着那个几乎要融入雪地的人。

    魅狐同他一样蹲着,血红长衫拖在地上,有些刺目。

    他面对着叶无尘,牵起他的手,用自己的双手暖着:“仙师回屋好不好?”

    被他握住的手没有动作,像是在贪恋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叶无尘沉默了很久才抽回手,冷冰冰的开口:“不好。”

    “仙师不冷吗?”

    “不……”

    魅狐没等他完,就突然抱住他,由于用力过猛,导致自己双膝跪在雪地,磕到了地上细的石子,有些疼。

    “仙师,我心疼。”

    叶无尘有些呆住,随后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拨开,低着头:“你心疼什么?”

    “我心疼仙师。”魅狐依旧跪在地上,双臂撑着,身子前倾,笑盈盈的凑近叶无尘,将他逼得后仰,直到叶无尘身子不稳,跌坐在雪地上,双手没入雪里,撑住自己的身体。

    魅狐趁机揽住他的腰,将人横抱起,魅惑众生的脸上镌刻着温柔,声音轻飘飘的:“仙师,别老是这么折腾自己,我真的心疼。”

    他抱着还未反应过来的叶无尘进屋,将满世界的霜雪都关在外头,那把素白的伞也孤零零的,被锁在外面。

    墨允有些窒息,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揪着,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他盯着那把遗落在外的伞,好像五脏六腑都在疼,又像被扼住脖子,连气都喘不上来。

    墨允不知道自己在那坐了多久,总之在细雪飘摇中,两肩凝结了一指厚的雪,心脏也被冻住,整个人都没了温度。

    最后他想,只要叶无尘愿意回屋就好了。

    他注定是不能靠近叶无尘的。

    他有些嫉妒魅狐了。

    ……

    墨允将那张一尘不染的床单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肯放过它,寻了几节粗壮的竹枝钉在四季居前,拉上线,将床单搭上去,随后满意地叉腰,算去庖屋。

    结果就在转身的那一瞬,他发现扣在食指上的流云戒不见了。

    傻不拉叽的站了会儿,墨允迅速冲到幽潭前,不慎被潭边尖石绊倒,整个人摔进清澈冰冷的潭水中。

    潭水不深,恰好没过膝盖,他爬起来退到岸边,等潭水平静后,趴在岸上搜索起来。

    底下的石头或圆或扁,阳光透过水波折射下来,在石头上留下左右浮动的虚影,潭内鱼翕忽游动,悠然自得。

    墨允皱着眉头找寻着,却迟迟发现不了。

    他急躁地扯着头发,觉得那些游来游去的鱼着实碍眼,突然,他眼前一亮,眼疾手快地抓住正在吐泡泡的云尘,让它帮自己找流云戒。

    云尘迫于威胁,郁闷得泡泡也不吐了,晃头晃脑地在潭水里游了几圈,终于在石缝里面找到那个将它折磨数月的流云戒。

    它用嘴咬着流云戒浮出水面,本想递给墨允,却突然想到这人将自己关进流云戒的事,它看了看眼神殷切的墨允,觉得这人可能又要将它关进去,于是吐了个泡泡将流云戒圈住,连忙揣着泡泡溜了。

    墨允:“……”

    他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头鱼炖了!

    墨允着急忙慌地追上云尘,因为过于慌张,竟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就这么徒步追了上去。

    “呼,抓住你了。”

    不知追了多久,墨允终于在竹林深处逮到了云尘,轻而易举地戳破那个泡泡,将流云戒夺了回来,重新带在食指上。

    云尘见他拿到流云戒,认命地吐了个泡泡将自己圈住,算接受命运的制裁。

    结果墨允拿到流云戒就将它甩开,转身走了。

    云尘微微一怔,飞也似的溜了。

    皆大欢喜!它居然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从阎王手里逃了!

    墨允一边往回走,一边端详手上的流云戒,确认它没有损坏后才松了口气。

    微风穿过竹林,瑟瑟声响,吹在湿透的身上有些凉意,墨允走着走着,突然走到一处雾气缭绕之地,他顿了顿,继续往里走去。

    索性也到这儿了,那就进去清理一下,顺便换身干燥的衣物。

    然而进去之后他就后悔了。

    叶无尘墨发尽散,懒洋洋的趴在灵泉边上,一双美目半睁半闭,弥漫着朦胧的水光,他见到墨允,先是了个招呼,然后皱着眉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墨允浑身湿透,衣摆沾了些尘土,湿漉漉的头发也落着枯叶,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猛地低头,忙乱的揪着衣角,吱吱呜呜,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师尊,你你你你在……你怎么在……不是,早上好……”

    “啊,早上好。”叶无尘回了一句,又莫名其妙的盯着他:“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我我我我、云尘,那个,我先走了……”墨允转身就跑,却被一道温和的水灵力圈住,将他带到叶无尘面前。

    “跑什么,我又不会骂你,下来吧,好歹把自己捯饬干净再回去。”

    墨允却不转身,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墨允?”叶无尘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腿。

    墨允僵硬的转身,低头才发现叶无尘脑袋上顶着一只红的要滴血的毛球,那球抬起眼皮,虚弱道:“快跑,你顶不住的。”

    叶无尘听到了,奇怪地将它揪下来:“什么顶不住?”

    白球睁开眼,视线不由自主的往下滑,叶无尘一巴掌将它拍回头上。

    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色。

    “师尊……我……”

    “嗯?”叶无尘抬头看着他,见他迟迟没有动作,还以为他是被人盯着不方便褪下衣物,于是叶无尘便善解人意的背过身去,道:“没事,我不看你就是了,脱吧。”

    墨允被他最后两个字弄得耳根通红,脑浆仿佛将被搅作一团,混沌之下阵阵晕眩,他匆忙转身,正欲逃走,却不料腰上的灵力未被撤走,因此脚下趔趄,不受控制的往灵泉倒去。

    叶无尘听见动响,及时将他接住,怀中一沉,溅点水花。

    “……你这孩子怎么还站不稳啊?”

    墨允不出半句话,他往叶无尘那边瞄了眼,墨发垂在被水汽熏得微微发红的胸膛前,淌着水珠,不出的勾人。

    偏的叶无尘还察觉不到他的窘迫,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还探上他的额头,自言自语:“发热了?”

    白球的对,他确实顶不住。

    于是墨允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用灵力把自己逼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