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魂魄
长街上,万家灯火通明,已是秋季寒凉,人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厚重。
孩手里的兔子花灯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只见得上头有朱砂刻画的眼珠在灯火的照耀下依旧炽热。
女子将他抱在怀里,在一摊前停下,买了把雕刻的精致的刀具塞给孩,嘴里哼着清幽的调子。
孩没听过木琼唱歌,若放在往日,他定是乐意去仔细听女子哼唱的是什么曲子的,但现在,孩揣着怀里那把刀不知所措,见着光滑的刀面上倒出自己的影子,神情有些呆。
木琼忽然掐了掐他的脸,动作很轻,嘴里哼唱的调子停止,“你爹还是不放心我。”
孩不敢看刀,动作心的趴在她肩上,目光透过人头攒动的人群,忽然对着一个地方笑弯了眼。
墨允刚好对上这笑容,心神微颤,而后回头,见着跟在后面的叶黎川。
男人隔得有些远,但衣着华贵,在人群中总那么显眼,如今瞧见孩的笑脸,忽地歪头,回以一个慈和的笑。
木琼大概知道叶黎川在后面跟着,也没什么过激的动作,只是抱着孩在街上走,神情平淡的穿过人群,犹如闲庭信步。
孩手上提着的那盏已经熄灭的兔子花灯被她丢弃,只让他心翼翼地揣着一把刀。
“娘亲做的糖葫芦好吃吗?”
一听这问话,孩连话都结巴了,“好,好吃的。”
墨允下意识环顾四周,想去看看这记忆会不会哪有断层,结果仍然是人声鼎沸,只有看不清五官的人群。
“好吃就行,那可是娘亲用心做的。”
“谢谢,娘亲……”
孩子抓着刀具的木柄,不敢去碰冰凉的白刃,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木琼轻笑着,又缓缓开口,“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你,主要是觉得你与我不像,接受不来。”
“……”孩垂下眼睫毛,不敢接话。
“可惜他将你保护的好,我也没辙——”木琼将孩往上搂了搂,忽然对上他的眼睛,眼眸微弯。
那双黑沉的眼睛又入深渊,里头忽然窜出一丝青光,像是有什么可怕的力量逼的孩紧闭双眼,半响不敢睁开。
“那尘儿自己去死好不好?”
孩蓦地睁眼,黛紫色的瞳孔中流露出些许惊惧,手里抓着的那把刀也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白刃反射着周围的光。
他低头去看,眼睛像是被刀具上反射的光刺到了,缩了缩脖子,想挣扎出女子的怀抱,却没那个力气。
木琼将他压在怀中,又温柔轻语,“娘亲跟尘儿开玩笑的,等过几天,娘亲再给你做糖葫芦好不好?”
她的声音出奇的温和,让孩听着却觉得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自觉了个冷颤,还心翼翼地乖乖点头,再不敢话。
长街上的灯光忽然灭了,所有璀璨如星辰的花灯尽数熄灭,鼎沸人声逐渐飘忽,夜幕上那仿佛流淌的星河也暗下来,归拢于黑暗。
突然,在这黑暗中又响起人群各自的交谈声,一点点扩大,持续扩大着,从细微到沸腾,从虚无到充满世界,好像凭着这样,就能不去听女子的话。
几段犹如尖刺的声音淌过,仿佛要刺穿耳膜,大概是记忆的主人不想面对的,却逼迫着自己去面对的记忆。
“尘儿,你就应了娘亲吧,你死了,对谁都好。”
“你本来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你的血骨,皮肉,甚至连灵魂都是脏的。”
在那对犹如天地崩裂的杂乱音色中,墨允听到这样几句冰冷刺骨的话,可他也被黑暗包裹,在深渊中踟蹰,找寻。
在幽闭中呆惯的人,是会被光烫到的。
因此看到冗长的黑暗中忽有一丝光芒,墨允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然后才缓缓睁开,去看重新展现出来的记忆场景。
是叶府的庭院中,碎了一地的糖,只是记忆又出现了断层,往下看,是没有雾气蒸腾的庖厨,弥漫着甜腻的味道。
木琼在为她的糖浆忙碌,衣袂翻飞,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周身还萦绕着淡青色的灵力,突然往糖浆里滴了血,搅匀了,又哼唱曲调似的,给糖浆施咒。
可惜她念的咒听不真切,费尽了心思去听,也没听个明白。
“嗯……”木琼忽然转身,一身青衣犹如高岭寒松,走得端正,嗓音里却有冰碴子似的,“最后一次了,尘儿乖,把这糖葫芦吃了。”
孩抬起头,看女子的表情略显害怕,声音颤抖的吐出两个字,“有血。”
他看到木琼往糖浆里头滴血了,于是看着那串红润的糖葫芦,竟觉得像是用血凝成的。
不吃?”木琼的目光慢慢斜到他身上,自带威严。
孩被她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接过那串糖葫芦,眼眶里水光盘绕,又死死憋着,最后是哽咽着轻语,“我想要阿爹……”
木琼看着他,突然把糖葫芦塞到他嘴里,“吃完,我就带你去找他。”
被强硬的塞完那串糖葫芦,孩的眼泪再也憋不住,满脸都是泪痕。
这时,木琼才算高兴了,头一次发自内心的展露笑颜,“不过到时候,你也不能算是他儿子了,到时候,川也不会要你了吧。”
低声的呜咽从庖厨的那段记忆传来,叶府的庭院又传来一声饱含的怒气着问话。
“你封了他的魂魄?”
叶黎川五指收紧,隐怒的眉眼紧紧盯着对面的木琼。
墨允听到这话,一时间有些呆住,然后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孩的身影。
若三魂七魄全被封印,那将是无感之人,对世界万物不抱念想,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生而为谁。
他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在哪,像傀儡,却又比傀儡差一万倍。
至少傀儡还能被操控,而被封了魂魄的人能看到的只有生死,可是,他既然对世界毫无念想,又怎么会想着存活呢?
所以这段回忆中没有孩的身影,他只能用眼睛把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甚至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川,这样他就不能算作是我们的孩子了,你看他,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没必要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回主神空间。”
木琼忽然指了一个方向,纤细的手指指着庭院中那碎了一地的糖。
墨允便走过去,蹲在那焦黄的碎糖渣旁边,想着他的师尊会站在糖的哪一边。
他不仅看不到,连碰都无法碰,只能用尽心思去猜,或许也能把心中的暴躁压下来。
“木琼!你够了。”
叶黎川隐怒不发,目光犹如出匣寒剑,直直的扫过木琼,然后闭了闭眼,“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一丝痛楚闪过,然后轻抿着嘴,“你在位面呆了这么久,早该回去了。”
“你赶我走?”木琼对上他的目光,神情不解,“为什么赶我走,不是好一起回空间吗?”
她看向墨允的旁边,眼神极其厌恶,“因为他?你可想清楚了,他现在可是无魂之人……”
“那也是我儿子。”
叶黎川断她的话,看她的眼神再也不是之前的温淡,而是夹着满满的无力。
他抬步走到糖渣旁边,已不顾身后的女子,忽然牵住了什么。
也是这个时候,孩好像才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墨允的旁边,慢慢显现出一个人来。
孩穿着蓬松绵软的衣袍,将他称得尤为可爱,可惜眼神空洞,瞳孔成了深黑,正歪着头,不解的望着牵住自己的这个人。
叶黎川大概是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才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
“是阿爹没保护好你。”
可这语气对身后的女子却突然变了,有些冷,“我也不想伤你,就自己回去吧。”
“叶黎川!”
叶黎川侧头,紫眸中似有电光闪过,想追上来的女子就顿在原地,四肢无法动弹,胸膛起伏的厉害,“你为了这杂种跟我动手?”
听到她的骂声,叶黎川把孩往自己怀里压了压,然后又想开口些什么,却还是闭了嘴。
他知道不通。
“五日内,你若不自己离开,会有执行者来收你。”
墨允的目光放在孩身上,没移开,静静等待着回忆场景的转换。
又是一堆不流畅的记忆从眼前划过,见了雪景,到了春桃绽开,满目绯红,万物翻篇。
好像已经不是叶府了,是在哪个山庄。
可听到的那句话还那么绝望。
“娘亲要我死……”
稚子的目光是空洞的,一片虚无,定定地看向远方,他手中抓了把沾血的刀,脖子下有一道细的伤,刺目的红色从里面淌出来。
“娘亲我不听话……娘亲尘儿不该活在这世上,娘亲不喜欢我。”
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眼,目光空洞无神,恐惧在吞噬他,在把他推往万劫不复的深渊。
往日的一幕幕从眼前划过,他脸色煞白,嘴唇张合,深黑的眼眸愈发呆滞,仿若黑云压城,令人窒息。
要的话如梗在喉,他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咳出一口血,带出血沫。
“娘亲尘儿不配。”
“她,尘儿脏。”
他把女人的话一字字重复出来,抓着匕首的手指越来越紧,语速越来越缓,像被逼到了绝境,每个字都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吐出来的。
很难想象,一个稚子用着最平淡的声音重复着世间最恶毒的话。
是他的错。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是他不配。
他脏。
墨允蹲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又手忙脚乱的想帮他拭去眼泪,却怎样都徒劳无功,最后只能放缓了声音柔柔道:“别哭了好不好?”
这语气句子都是叶无尘平日里拿来哄他的,倒没想到如今会反过来。
孩手里的刀是平日里削水果用的,镶嵌了金边,安了枚红宝石。
他拿在手里,呆滞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正当墨允以为他看到了自己时,他又忽然扭头,看向被洛竹匆忙找来的叶黎川,像找到了依靠,死死憋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庞躺下来,声音颤抖着问:“阿爹,我是不是不该活着?”
他问的绝望,好像只要叶黎川一个点头,他就能把刀毫不犹豫地送进心口。
叶黎川把他脸上的眼泪抹干净了,温声宽慰着,然后让他躺下,手背贴着他滚烫的额头,神情难以揣测。
又经过几段记忆,孩基本每日都在发烧,突然在某段记忆中,视野中突然又闯入消失已久的青衣女子,她容貌有变,虽然面容皎好,但对比之前那副身体,便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了。
而她纵使换了副样子,孩竟也能认得她出来,瑟瑟地问:“是,娘亲吗……?”
女子似乎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的身份,下意识皱紧了眉,却又刻不容缓地将他从床上拎起来,动作几乎是粗暴的。
墨允一个局外人都能察觉到她的杀意,更何况被她伤害这么久的孩。
“啧……七魄的封印全给我解了……”
木琼面目狠戾,咬牙切齿的掐住孩的脖子,单手将他抬到空中,孩的脸都涨得通红。
可到底还是没让她得逞,叶黎川很快就赶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执行者。
他有些暴怒,“你们执行者是干什么的!划入黑名单的人也敢放进来?!”
执行者在工作上出了差漏也不敢反驳,只低低地回应:“抱歉,她……”
叶黎川懒得听执行者解释了,闪身到达木琼面前,一个手刀砍向她掐着孩脖子的那只手,将几乎晕厥的孩抱入怀中。
再见故人,心中难免酸涩。
木琼先是呆愣,然后冷笑一声,“原来你把我划入黑名单了,怪不得修真位面我怎么也进不来。”
之后的一切突然卡壳,大概是记忆的主人不想再往下回顾,叶黎川三人的身影逐渐消失,那个快要晕厥的孩睁开眼,从叶黎川怀中跳下来,然后摸了摸脖子上的一圈掐痕,长叹了口气。
他盘腿坐在一切都在消散的场景中,皱眉思索着什么,于是整个人都凝固在那,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记忆中的画面变成粉末,在他身后逐渐消弥,在这场非常飞尘扑朔中,他一直没有动静,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事。
最后这变成了灰白,空荡荡的地方仅他一人,墨允便在他旁边蹲下,想帮他脖子上的掐痕上药,想抚平他眉心的皱纹。
但动作都那么心了,还是没碰到这个个人。
孩却突然看过来,深黑的眼睛盯着他,脸一皱。
“你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