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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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中的场景有些不稳定,听到的声音有些杂音,然后是一场冗长的安静。

    天地空荡,躲在屋前的稚子已经不敢去看里面发生了何事,捂着脸蹲在那儿,把抽泣压在喉咙里,可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足以让一个孩子崩溃。

    木琼的嗓音压抑,听在孩子耳里像鬼的嘶吼,“川,他不能算作是我们的孩子。”

    叶黎川还没从她前面的言语中回过神来,就被她这一句话敲得有些神志不清,未来得及开口,木琼又道:“他不是我们的孩子,他就是个杂种!”

    孩子听不懂骂人的话,但骂人的语气总是识别的清的,因此里面的人话音一落,他的身子就不自主地颤了一下,将脸埋得更深,身子缩得更。

    他本来就幼,往角落一蹲,稍不留意就无法察觉到那儿还蹲了个人,如今更是蜷缩的极,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

    墨允总忘了自己现在的情况,想去碰他,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手穿过孩,最后,他也只能心的凑过去,动作极轻的抱住,不敢用分毫力气。

    他抱的是虚无,却不敢用力,怕碎了。

    里面沉寂良久,终是传来叶黎川痛心疾首的声音,“你怎么能这么?”

    他的声音微颤,像飘零的孤叶,颤颤地抖落下来,铺在地上又归为平静。

    “尘儿怎么就……”他停顿了一下,似有犹豫,还是没将女子的话重复下来,而是咬牙切齿地从颤抖的灵魂里发出尽量平稳的声音。

    “你怀胎十月,……”

    “你闭嘴!”木琼直接将他的话断,声音陡然拔高,情绪激昂,“我怀胎十月?怀的又不是我自己的!是你的,是这具身体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段记忆忽然黑了,只有摧枯拉朽的风声,恶鬼般张牙舞爪地扑来,女子的声音像拉锯,压磨着心弦,在一片黑暗中,稚子失了声,暗淡了颜色。

    墨允心翼翼捧着的家伙不见了,好像溶于黑暗,又好像消散了。

    视野全黑,听见的声音就更清晰,更恐怖,更像黑夜中的鬼爪,带着凌辱一切的力量。

    女子的声音愈发尖锐,情绪也越来越崩溃。

    “他不是我的孩子!”

    耳边突然乍开巨响,大概是瓷碗砰地被推到地上,摔成几瓣,碎成粉渣。

    “木琼!”

    又一声闷响,女子应该被控制住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压抑的,“你先冷静……”

    暴怒的,“你放开我!”

    杂乱的声音响起,站在黑暗中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么狼藉。

    “你先听我——”叶黎川大概是被木琼伤了哪,闷哼了声,却还尽力唤回女子的理智,但声音多少染了些急切。

    “琼儿,你先冷静。”黑暗中安静了一瞬,气氛好像平缓了些,“当年认识你的时候,你,从未来过修真位面,对这儿的妖魔很感兴趣,所以来这占了一具将死之妖的身体——”

    “但你是主神,从你的魂魄进来的那一刻,这具身体就是你的了。”

    男人的语气尽量放缓,温淡如水,漾起波纹,压住底下暗波汹涌。

    木琼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开口,声音仍然是崩溃的,“可回了位面,尘儿的样貌到底与我不同,他的肉身与我没关系,他的魂魄也跟我没关系,我……”

    “我算不得是他的母亲,他也不算是我的孩子。”

    “当年,我不该生他的。叶黎川,我也想好好爱尘儿,但我一想到,一想到他是你和别人的身子生下的孩子……”

    木琼深吸了口气,“我就恶心!”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碎成万千残渣,全部刺入稚子还未发育完全的心灵。

    一切声音都没了,只剩虚无。

    安静得可怕,仿佛身处地狱深处,上面是黄泉碧落,抵御了一切来自凡间的声音,只剩下空荡黑暗,残风轻呼。

    良久,外面的声音才断断续续的传来,男人的劝解,女子的暴怒,压在这个漆黑沉闷的空间,引起听者的一阵阵耳鸣。

    “我之前,太爱你了。用这具身体为你生下尘儿,其实我是不乐意的,但你很开心。”木琼的声音逐渐平缓,依然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川,我知道你看得明白,也知道你觉得身体不身体的无所谓,但,但当我看到尘儿身上没有半点我的样子,我真的,我真的接受不了他。”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让别的女人为我最爱的人生了一个孩子,我无法接受他。”

    女子的声音太像冰了,好像红莲业火都熔不开这个人。

    “我既给了他命,也可以让他去死。”

    黑暗中突然白光乍开,刺目得紧,眼中泄入天光,却被一名脸色阴沉的女子挡住了日辰。

    只看了一眼,蹲在门边将自己藏的好好的孩子就瞬间往后跌,双手撑在身后,眼眶还是红的,脸色苍白。

    “娘亲……”

    木琼冷冷瞧着他,双眉紧皱,那眼神完全不像看自己的孩子,更像是看一个不知好歹的贱种。

    那眼神无疑刺痛了一个孩子的心,他就跌坐在那儿,竟是半分也不敢动弹。

    只见那威严而立的女子忽然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孩拽起来,另一手五指成爪,疾风般刺向他的心窝,却不曾想,这样凌厉的攻击招式完全进不了他的身,全被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吸纳了她的力量。

    她猛然回头,看向屋内的叶黎川。

    “别惊讶。”他看着手臂上被女子拿刀就划的一条伤痕,血色晕染白衣,他扯出一丝苦笑,“你能伤他,我自然也能护他。”

    完,他便抬起眼,睫毛下幽紫色的瞳孔定定的看向被吓得一声不吭的孩子,阔步向前,将孩捞到怀中,低声安慰了几句。

    孩子从刚才的惊吓中回神,此时趴在他肩上,有些细微的抽泣。

    “这具身体的魂灵已经离开,我与你初见时你便是这副样貌,是我考虑不佳,没顾及你的心思。”叶黎川看着木琼。

    “但尘儿是你的孩子无疑,他的魂魄确实继承了你的力量。”

    被刀具划伤的那只手忽然抬起来,手指轻轻点住木琼的眉心,“还请你,别想太多。”

    到底是幼时的记忆,许多事都记不大清,墨允又走过一段朦胧的回忆,然后看见秋季寒,霜降至,枫林尽染,整个叶府都蒙上了秋色。

    “今天是尘儿的生辰。”叶黎川坐在秋色下,支颐看着被扮得漂亮精致的孩,浅笑着拍拍他的头。

    “尘儿想去哪玩儿?”

    他笑得温淡,孩注意的却是他眼底的青黑,明显就异常疲惫。

    于是坐在椅上问:“阿爹没休息好吗?”

    叶黎川歪头看着他,将自己状态很差这件事承认下来,“是啊,忙着给尘儿准备过生辰的礼物,阿爹可是挑了很久呢。”

    孩眨眨眼,被这么关照着让他脸上不自觉堆出了笑意,然后又反应过来,像是又想些什么,又因为学习的词汇不多,半箱也堆不出一句话。

    最后也只能伸手把叶黎川的眼睛蒙上,用拙劣的动作和语言表达关心,“那阿爹睡一觉。”

    忽然有什么东西往这边丢过来,叶黎川虽然被蒙了双眼,却还是单手接住了,侧过头去,看着门边走来的女子。

    手上接到的东西是一袋糖,他愣住,又听木琼道:“尘儿生辰,就给他做了袋糖。”

    记忆画面忽然有了断层,墨允脚下起了裂缝,然后像蛛丝一样崩裂,在这段记忆的基础上,又凭空出现了另一段记忆,是一处燥热的厨房。

    而两段记忆的联合处,便是墨允站立的地方。

    他站的地方相对另一段记忆来是高处,就像是阶梯,底下是衍生出的另一段记忆,而上面的地方还在进行刚才的回忆。

    这边厢房中,叶黎川回过神来,与木琼交谈。

    “你不是……”不想见尘儿吗?

    木琼扫了他一眼,“你确定要当着孩子的面这个?”

    墨允往下看,那边燥热的厨房中,炊烟迷离,有股甜腻的味道萦绕鼻尖,锅里熬煮着糖浆,旁边摆着用竹签串好的山楂。

    厨房的门窗都紧闭了,不知道是不是把烟囱给堵了,这的烟子便越来越浓。

    木琼一袭青衣,蹲在灶边生火,由于烟雾迷蒙,导致墨允看了很久,才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孩。

    他已经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不心被呛到了,木琼使一个眼刀甩过来,让他不得不把咳嗽吞回肚里。

    这里的记忆有些古怪,里面的人很久才会动一下。

    像是记忆的主人记不清这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又迫切的希望了解这段记忆,于是只能一点点的去挤,试图将这段尘封的记忆挤出来。

    所以,才导致这段记忆除了流动的烟雾,那两个人几乎没这么动过。

    厢房内,叶黎川看着手上那袋糖,抿了抿嘴问:“你之前去厨房,是为了这个?”

    木琼依旧站在门边,背着光轻笑,“是啊,本来带了尘儿,想让他帮我试试味道,结果你倒是急,把门撞开了就把他带走了。”

    话音刚落,墨允就看到底下烟雾弥漫的厨房中,木琼从灶边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向孩,手中拿了柄长勺,勺里还有焦黄的糖浆,盛满了,她每走一步,地上便会滴落几滴焦糖,甜腻粘稠。

    走到孩面前,便将那盛了糖浆的长勺递到他面前,勺子底部凝了滴化开的糖,滴到了孩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那样滚烫的温度滴在细皮嫩肉上,铁定会烫伤。

    孩子感觉到了疼,那只手立马往回缩,用衣摆擦干净上面的糖浆,却还是疼得眼眶通红。

    木琼将冒着热气的长勺递到他的眼前,“帮娘亲试试。”

    孩颤巍巍地抬起头,“可是,好烫的。”

    木琼皱了皱眉,忽然看向一旁的砧板,走过去,拿起上面用竹签串好的山楂,将长勺里的糖浆一股脑地浇上去,也不顾留得满地都是,等糖浆凝固成糖衣,她就将那串新做好的糖葫芦递给孩。

    “现在不烫了,吃吧。”

    孩很怕她,这时却也很听话地服从她的命令,用烫伤的手接过来,咬了一口。

    木琼似乎很急,催促着,“快点吃!”

    烟雾弥漫着,模糊了女子的面容,但她的声音依旧如往日,对着孩仍然是掺和着冷淡与绝情。

    孩被她吓着了,只能狼吞虎咽地将糖葫芦吃完,鼓着腮帮子咀嚼。

    木琼见他吃完了,脸色才缓和一些,然后蹲下来,将他手上的烫伤处理好,语气难得温和,“娘亲也是为尘儿好。”

    厨房的门突然被撞开,如木琼所,叶黎川闯了进来,担忧的找到坐在椅子上的孩,松了口气,将他抱走。

    而从这时开始,记忆中只要木琼带了糖,回忆的场景便会断层。如现在一样,上面的那一层记忆是安宁美好的,下面的那一层就总在厨房重复着那段回忆。

    而重复的那段回忆总有些细节不一样,比如不知是哪次,墨允看到了朦胧的烟雾间,木琼制作糖浆的方法。

    俨然与叶无尘那是在厨房制作糖浆的方法有九成相似。

    不知又凭空窜出来哪段记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在繁华的夜市街道上,叶黎川抱着孩,给他买了个兔子花灯,上方牵了绳,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将整个街道照得犹如白昼。

    就这么缓步走着。

    木琼白衣青罗裙,披了件大麾,衣摆晕染了靛蓝水墨,加之上方花灯灯光暖黄,竟生生将这平生带了三分冷傲的人照的有些柔和。

    她忽然道:“我带尘儿去另一边玩吧。”

    叶黎川愣了愣,还是:“一起吧。”

    “川,你在瞎担心什么?”木琼失笑,拍拍他的肩,“你护尘儿护得那么好,我也想清了,何至于这么防着我?”

    又走了一段时间,孩嘴里塞了不少点心,黛紫的眸子看周围的景象总有些暗淡,只跟自己的点心较劲。

    “川,我也想好好爱尘儿,给我一个机会吧。”

    叶黎川一顿,默不作声地将手指压在孩后颈处,停了一会儿,又对孩道:“那尘儿先与娘亲去玩,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