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久等
莫约是几月后了,叶无尘身体渐佳,只偶尔心绪不宁,于是闭关修炼,出关那日秋色染透,他经过萧逸春的层层检查之后,终于能去接真善堂的任务了。
只是师兄有令,仍然不允许他去接那些过于凶险的任务。
当日至清峰那场电闪雷鸣被民间认为雷劫,而叶无尘突然修为尽散也被认为是飞升失败所导致,叶无尘也懒得解释。
于是这件事成了凡间流传的一大憾事。
好在叶无尘灵根尚在,灵核未损,用心修炼一番还能回到往日的实力。
偶尔做任务的时候,叶无尘遇到那些个不认识他的人,会遭到一连串的问话,听过最多的无非是这句——
“仙君可有家室?”
无论听过多少遍,叶无尘总会愣住,低了低头,看着斗笠上的白纱,玉白的手指无故绞紧了。
“已成家,只是道侣已经离开,不想再娶。”
众人听后,总嘘唏一阵,道声抱歉。
世外桃源仍然缤纷红雨簌簌往下,角落堆积的酒坛子再无人开,叶无尘不常喝酒,却也没把那些酒送出去,自己放着,偶尔喝一点。
陆逍在石桌上趴着,面前放了只酒杯,里头呈着晶莹酒液,浓郁的酒香萦绕在鼻尖,他对那边刚刚外出回来叶无尘道:“叶兄,你这酒哪来的?挺烈啊。”
烈酒烧心,叶无尘这人酒量平平,囤着这么烈的酒干什么?
叶无尘取下垂纱斗笠,看了他一眼,回道:“朋友送的。”
“朋友?”陆逍咂咂嘴,“是你的那个墨允吗?”
“不是。”
陆逍哦了一声,把那杯酒干了,臭不要脸的蹭到叶无尘跟前,笑嘻嘻的问:“叶兄,你今天做饭吗?”
叶无尘抱着垂纱斗笠淡淡的看他一眼,嘴角抽搐。
不知道是哪天了,他闲来无事去厨房做了些吃食,陆逍刚好来串门就让他一起吃。
叶无尘本来就不常做这些,只做了那一顿就没怎么动手了,结果这人惦记了他的手艺好些天。
陆逍并这人一直盯着自己不话,撇撇嘴,“想来你这吃一顿饭真难。”
叶无尘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垂纱斗笠,叹了口气,笑道:“故长老做的比我好,你去他那吃不好吗?非得在这来缠着我。”
“你下厨,那可是人间难得。”
叶无尘扫他一眼,将垂纱斗笠放在藤椅上,顺带把袖中那枝从外头带回来的桃花搁在上头。
“我又不常做这些。”
这么着,还是在陆逍充满希冀的目光下去了庖厨。
看到厨房里面那些东西,躲到了灶后面,拿了个火折子生火,一切都那么熟稔。
什么都会,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他只是想他了。
蔓青藤椅轻晃着,染上细碎的余晖,上头的垂纱斗笠一尘不染,只搁了点浅浅的绯色。
正是迎春之际,处在四月芳菲天之中。
叶无尘出来的时候,袍角沾了点灶灰,他没怎么顾及,只对陆逍拽过来的故塘了个招呼。
故塘望着他,忽然道:“不请自来,叶长老勿怪。”
叶无尘稍稍一顿,睫帘掀落,浅笑,“哪有这么生疏。”
陆逍只关注他端来的菜肴,只等全摆在石桌上就饿虎扑食。
残阳像是染了浅绯的薄雾般铺在天边,笼罩在至清峰上头,似纱如雾。
几刻钟后,余晖的光景渐渐暗淡了,繁星扑闪满天,月如绡华。
故塘离开时,忽然对叶无尘道:“你记得的那个人,应该和当年的你一样吧,去另一个地方了。”
叶无尘站在满目繁星底下,一身白袍充作人间月色,孑然而立,薄唇勾出了清浅的笑,“嗯。”
他会回来,叶无尘就等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时间过得很长,又好像很短,春夏秋冬顺次而过,日月星辰颠倒交替,一切都平静下来,包括那颗曾经仓皇失措的心。
叶无尘躺在藤椅上,怀中揣了只大猫,望着至清峰上清的光景,拍了拍大猫的头,兀自合上眼。
还没回来。
他是畏寒的,却总选择还未褪去冬意的初春出门,在这个时间点,一路走下去,能看到沿途桃花盛开,芳菲荼蘼。
人间红雨纷纷,白衣独行天下。
站在那一片艳色之中,偶尔会有个错觉,好像他折下桃枝回头,身后会有一人笑着问他:“师尊是不是想喝桃花茶了?”
他是修士,五官感知能力比其他人强,他明知道身后不会有人的,却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非要那点渺茫的希望落空,才垂下眼帘,独自向前。
叶无尘躺在藤椅上,把那只想蹬鼻子上脸的大猫重新搂回怀里,拍了拍它不安分的脑袋,把它拍乖了,就继续躺好。
“喵……”大猫踩在他胸膛上,挪动到他的颈肩,把自己蜷成一团,懒洋洋的一阵呼噜。
由于他近年来专注修炼,不收徒,至清峰仍然至冷至清,毫无人味。
叶无尘躺在躺椅上睡了,大猫轻轻晃着尾巴,半眯着眼,忽然瞧见竹林中跳出灵兔的身影,它便直起身子,逮兔子去了。
翌日,萧逸春来了趟至清峰,正算敲开四季居的门,却发现自家师弟已经跑到藤椅上躺着了,他转身折回,点了点叶无尘的眉心。
“师弟。”
“嗯……”叶无尘犯春困,悠悠睁开眼,把怀里的大猫往脸上一搭,嗓音很闷,“我暂时不收徒。”
四月已至,萧逸春肯定是来找他问仙剑门收徒大会的事,可他经常外出,实在没什么时间再来带一个徒弟了。
更何况至清峰还未完全修茸好,除了四季居基本没有呆人的地方,叶无尘想,他要收徒也该等至清峰下的弟子居所修好才行。
萧逸春敲了敲他的额头,把他给敲清醒了,“我知道你不收徒。前些日子古镜寺有一位方丈飞升了,现下设宴,仙剑门也受了邀。”
自神魔大战之后并无人飞升,这突然有人飞升的消息肯定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叶无尘眯着眼,懒洋洋的起身,“那走吧。”
萧逸春又把迷迷糊糊的师弟给拽回来,哭笑不得,“设宴在十天后,你这么早去干什么?”
叶无尘又跌回藤椅上,那椅子摇晃了一下,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得兀自喃喃:“这世界又没有仙界,他往哪飞升?”
魔界那边一直以来安分的可以,叶无尘趁这十日时间去了趟离魔界近的村落除妖,回程时,又见桃花铺满一路,娇粉的花含苞待放。
忽见一名红衣男子手执红伞,倚靠在某棵树底下,百无聊赖的望天,动了动双腿,一阵铁器轻响。
他碧眸长发,红衣烈火,正看着一名黑衣男子,嗓音永远带着魅惑,此时却有怒意,“你这也不让我去,那也不让我去,我是宿主还有你是宿主?”
“我以前可是千古大帝。”魅狐非常不爽,将那把红伞收好,充当一把剑靠在封云鹤脖子上,咬牙切齿,“我就要去逛青楼!”
封云鹤对他这种行为异常无语,扫开那把伞,面容平静,“我没拦着你逛青楼,但你不能顶着我的名字我的脸去逛!”
“谁让你一天天的这么烦人?!”
“到底是谁不服管教?”
“还管教?你个系统有权干涉宿主的私生活吗?”
“可我有权维护我的名誉。”
远处的那两位在吵架,叶无尘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字眼,却没听明白,心中是有些好奇,但看到那两位嚣张跋扈的气势还是没去扰他们的吵架氛围。
兀自换了方向离开,叶无尘将那本手记拿出来,翻开中间的某一页,上面干涸的墨迹有晕染,大概那个人写的时候情绪很崩溃。
“要是你回来了,喜欢别人怎么办?”
“别人”这两字前头,还有个字,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个魅,被用墨笔划掉了。
叶无尘盯得入迷,没注意旁边有枝条挂住了衣衫,反应过来时,发现是一朵细枝桃花挂在了他的肩上。
他稍有愣神,随后才将那只桃花取下来,掐掉枝条,将桃花压在书页中,合上书本,看了眼碧蓝的天。
要是你不回来怎么办?
十日后,仙剑门应约而至,古镜寺不出世,这次设宴却难得把大半个修仙界的门派都聚齐了,实属令人惊讶。
叶无尘到了地方,首先被凤羽翎扑了个满怀,“哥!”
唐晚枫已是一派掌门,年纪虽轻,却在这个位置上磨练的愈发成熟,见了叶无尘也没年少时那么激动了。
只见她笑得温和,“叶仙师。”
叶无尘笑着应声,想把怀里那个死活长不大的妹妹推开一点,凤羽翎不满的努嘴,“哥,你现在长大了抱一下都不让了是吧?”
他很无奈,“你能不能学学你徒弟?”
凤羽翎眨眨眼,“我倒是觉得我徒弟挺像你的。”
唐晚枫一顿,当这么久掌门一来头一次有些不自在,“幼时崇拜仙师,难免就照着仙师的样子学了一点……年少时仙师来纤绮派教书……”
也是特意学过的。
她这话的很轻,叶无尘听得不真切,不过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忽然往身后看了眼,好家伙,琅栾又在盯他。
他把凤羽翎拎到一边,余光扫到了在远处观望的宫岭岚,当年的青年已经成熟了不少,不知为何又孤身一人站在远处,脸上表情不多,平淡地看着这份热闹。
苍松派这几年风气不好,第二大派的威名也降了不少,宫岭岚作为少主,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影响。
叶无尘不过扫过去一个眼神,他就立马垂下眸子,大概是怕见到的眼神是厌恶。
宫岭岚在那站着,瞧着他曾经追寻过的人,平缓的撇开目光,不敢再看。
往事记不清了,但从心底知道,那不是属于自己的。
龙杞不知何时又站到他旁边,道:“少主,掌门找你。”
“……嗯。”
佛门清幽地,僻静禅房深。
宫岭岚一直都没去看走在身边的龙杞,只是突然在那条大理石铺成的路上站立,看着房门紧闭的禅房。
“我若不是宫岭岚,会不会好过些?”
龙杞一顿,正张嘴欲言,一个路过的僧人便开了口。
“众生皆苦,施主,莫看远了,往身边看,你若不是你,还遇不到这样的人儿。”
那边,叶无尘逃开人群,取了垂纱斗笠戴好,找了个幽癖的地方坐下了,钟声敲响,有黄袍僧人走过,布衣袈裟停在眼前,叶无尘抬了抬头,见是个老僧,于是拿下斗笠抱在怀里,“有事?”
他坐在一棵老菩提树下,落叶飘飞,天光倾落,刚巧有一束光掉进了他黛紫的瞳孔中,将那抹幽沉照得明亮。
静谧中,响起旷古的钟声,那仿佛是从亘古传来的声音。
叶无尘站起身,他不怎么了解佛门规矩,见老僧一直盯着他不话,还以为是此处不能坐人,于是道:“我坐错地方了?实在抱歉,我会注意的。”
老僧向他行了个佛礼,苍老的声音承载着岁月斑驳,“佛总是被人遗忘,天地也是如此。”
“……啊?”叶无尘没太懂他这话的意思,又猛地撞进他那双沧桑的眼里,听到他温沉的声音,“此次老衲幸能飞升,位列仙班,全是托了施主的福。”
耳边又敲响清幽的钟声,叶无尘看着这个人,沉吟片刻,“您是飞升的那位?”
“是,但实在算不得飞升。”老僧看着他,笑了笑,“仙都建成,是因施主。”
他云里雾里的话完全把叶无尘弄懵了,等告别之后往前走了一段路,叶无尘忽地折回,挡住那个老僧,有些焦急,“墨允……”
老僧笑着拿出一枝桃花递给他,四个字堵住了他的话。
“佛门记得。”
古镜寺不出世,入世不沾凡尘,净身入佛门,自成一派修仙道。
常有人忘了这个门派,就连世界也忘了抹消他们对墨允的记忆,是已经超脱世俗了,才会被世界列为凡人之外。
老僧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天地之间消失,钟声是亘古的回音,菩提树摇曳着树枝,簌簌舞落的树叶遮住地表上暴露出来的盘绕曲折的根茎。
手上的桃花枝有些眼熟,很像叶无尘在魔界给墨允的那枝,连开花的花瓣数,枝条的弯折曲度,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立在原地,没敢动。
他身后有人,在往前。
菩提树下,钟声内,他抓着垂纱斗笠,拿着被人送过来的那抹人间艳色,落入一个怀抱。
“师尊,久等。”
突然凝滞,近乡情怯,不敢回头。
春风吹过菩提树的茂密树冠,带起一阵沙沙轻响,叶无尘喉咙干哑,许久也才出一个字。
“你……”
没了后文。
他的大脑很少这么混乱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你不是假的吧?”
他依旧没回头,墨允只好绕到他跟前站好,脸上挂着蘸了糖浆一样的笑,“师尊看看我是不是假的?”
他站在面前,一袭黑金衣袍,嘴角沁润着甜得发腻的笑,乖的要命,与记忆中别无二样。
叶无尘一时间有些愣神,忽然又幡然醒悟似的看了眼手中的桃花枝,声喃喃:“这是变出来的幻境吧……”
墨允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捏住他的下巴,对上他略显慌乱的眸子,稍稍俯身,气息交缠,“幻境?”
距离突然拉近,旁边就传来一道清亮且煞风景的声音,是一个前来扫的僧。
“佛门净地——”
四字一出,叶无尘就被吓得炸毛,下意识把垂纱斗笠往墨允脑袋上一砸,将这个人完完全全遮住,然后快步离开。
走了一段路,发现自家徒弟还没带,于是又折回来,把墨允牵走。
快走快走。
墨允被他这一连锁的反应都逗得乐不可支。
叶无尘被那四个字吓得不轻,一路懵懵懂懂地把人带离了古镜寺,到了蜀中街头,他融进人流就不知道往哪走了。
墨允给他指了方向,“去我们之前被雪困住的那个客栈吧。”
叶无尘现在懵得要命,还真照着他的话找到了那间客栈,为了老板一见到他就回忆起之前的事,笑着调侃:“这位仙长,若还需要风寒的药尽管来找我,不用钱,我这什么都有。”
他草草应了声,抓着人去了楼上。
墨允阴谋得逞,到了地方就把人扑到床上,扯开那碍事的垂纱斗笠,压住他的唇,肆意攻略每一寸城池,黝黑的眸子浸润着微光,看着那个仍然没反应过来的人。
“等,等等……”
叶无尘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情况属于引狼入室,他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兔崽子手里逃出来,神智懵懂的看着这个人,然后顿顿地,掐住了他的脸。
“你是真人?”
墨允道:“真的,我当然是真的。”
叶无尘眨了眨眼,忽然往旁边躲了躲,靠到床头,低头掐着自己的指尖。
是真的吗?
这些年他见过的幻境可多了,做过的梦也那么多,这个真的是真的吗?
墨允看着他的师尊,脸上总是不自觉染笑,忽然在他面前摊开掌心,一只喜红色锦囊放在上面,“师尊还记得这个吗?”
叶无尘端详片刻,摇摇头。
墨允对他否认答案并不意外,扯开锦囊,里面是两段青丝,“十锦的纸娃娃把我们的头发绑成了辫,还记得吗?”
叶无尘回忆了一下,可算想起来了,于是看墨允的眼神更加呆愣,“……你从那时候就盯上我了?”
墨允压住嗓子里溢出的笑声,却终归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他的师尊,“这算什么啊,我当仙帝那会儿就盯上你了。”
被盯了几辈子的叶无尘越发懵逼,花了好久,大脑才从死机的状态中活过来,颠来倒去还是那一句问话。
“所以你是真的?”
墨允垂落睫毛,遮住了眼底突变的情绪,良久,将他揽到怀里,“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见过了多少假,才会这样谨慎的怀疑真?
直到这会儿,叶无尘才缓慢的,试探性的抱住这个等了许久的人,阖上眸子,将这么多年来的不安交付。
平淡的嗓音带上了颤,于是就不敢话了。
墨允这些年去干什么了?那个老僧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很多问题堵在心口,扼住咽喉,让叶无尘几度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只能抓着对方的肩,闷声不吭地将那些哽咽吞回去。
于是,墨允抱着的那人,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