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抹消
仙剑门至清峰,竹林中又有一片楠竹开了花,命不久矣。
此时黄昏日暮,日落余晖,大猫缩在藤椅上,压着那只檀木盒子,浓黑的眼睛眯起来了,正百无聊赖地晃着尾巴。
灵兔不知又躲到了哪个洞窟,失了踪迹。
叶无尘站在窗前,身上仍然是那一套似血的嫁衣,穿在身上那么华贵,那么显眼,缘口金丝银线,每一针仿佛都要了命。
墨允终归没算娶他,所以那天才突然穿上嫁衣,坐着红轿嫁给他。
他记得,他的师尊不喜欢被当成女人。
于是就那么猝不及防的进行了场婚礼,一点都没让叶无尘多想。
窗棂上跳来一只通体浑白的大猫,轻盈一跳,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坐立,蹭着他的发鬓。
黏黏糊糊的一声呼噜在耳边响起。
系统已经离开了,墨允也走了,封印解开了,记忆还留着。
怎么一直以来都孑然一身,留不住人。
他把那身嫁衣换下了,换成了往日常穿的衣袍,把肩上的大猫揽在怀里,去了外面。
藤椅上那只檀木盒子还放在那,叶无尘坐在石椅上,轻轻捏着大猫的耳朵。
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消失殆尽。
墨允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他什么都留下了,手记,琉璃瓶,垂纱斗笠……很多很多,至清峰的庖厨,怀中的大猫,总喜欢躲藏的灵兔。
唯独没有留下墨允自己。
当着他的面消失,羽化,背着他点好了一切,还总是委委屈屈的揽着他,用那双蓄满了水光的绯色眸子望着他,向他讨宠,嗓音沉闷,惹人心疼。
极少数的一次喊他名字,却是恳求,“无尘,至少让我陪你一起走。”
可这个混蛋明明都走到他前面了,还跑他这来卖什么乖?
总撬开他的心门,让他不要藏事,自己却背着他走了那么远,还装出一副努力跟上他的模样。
混蛋。
他坐在那儿没动,手指轻轻捏着大猫的耳朵,到最后连指尖都没了动作,大猫呼噜一声,自己把下巴蹭到他的手指上,默默地闭上眼。
喉头哽咽,越想越不平静,连那双时常都是明亮的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看什么都不真切,看什么都成了朦胧。
叶无尘僵着,没闭眼,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最后抬手,擦过柔密的眼睫毛,放下大猫,走到藤椅上端起那只檀木盒子。
这里面封了他大半修为,是怕失去感情之后伤了墨允,但这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他也怕自己魂飞魄散,怕墨允孤身一人留存于世,于是里面的大半修为,还护着他分裂出来的一丝魂魄。
他那天算把自己交给墨允了,墨允却走了,没要他。
余晖染透天边,光芒笼罩在白袍上,叶无尘的记忆中,时常有仙帝的影子,他会想,墨允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他,又怎么那么笨……做这些只为了他。
朴素的檀木盒子烙上了残阳,叶无尘的指尖放在上面,闭目凝神,将里面封存的一点魂魄取出来,白色绕到他的眉心,融进去。
紧接着,他开始往里面输送力量,竭尽所能,无论是灵力,还是魂魄上继承的那些主神的力量。
至清峰顶上忽然卷起浓雾,硕大的云雾不断往下压,残阳突然被浓黑吞噬,电闪雷鸣,浓云滚滚。
忽地一道光束破开黑云,阴郁的雾旋峰而绕,依然有电闪雷鸣的声音,叶无尘却浑然不觉,站在那儿白衣猎猎,目光如炬。
主神殿总是异常安静,毕竟没什么人,卿君在墨允的主神殿中转了一圈,整个人都慌了,“墨允没回来?”
叶钰作为系统,已经去系统空间汇报任务了。
之前商量好的,墨允一离开那个位面就会回主神殿,卿君知道,墨允只有濒临死亡,那个位面才会把他的存在抹消。
所以,墨允只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卿君得在最佳时间把墨允的魂魄收回,不让他就这么消亡。
可怎么找不到人呢?
别是玩脱了吧。
卿君在那处古朴的主神殿疾步如飞,衣袂卷起,他路过竹林,看到了停在那的冰棺。
他现在是地毯式搜索,当然会走过去查看一番,冰棺晶莹,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的虚影。
墨允的魂魄已经快散了。
卿君刚推开棺盖,那个几欲陨灭的人就睁开了眼,缓缓直起身子,面色苍白,基本没力气话。
他能感觉到魂魄的消散,力量的消失,墨允看着卿君,道:“把我送去修筑站就好了。”
那是修理任务过程中损坏系统的地方,卿君闻言,当场就拒绝。
“系统是系统,你是主神,若把你送去修筑站肯定会损伤魂魄,之前好等你回来就带你去主神的救助点,你这样子还是去那养着比较好。”
救助点可以修复破损魂魄,但时间太长,墨允等不起。
“我要快点回去。”墨允艰难地从冰棺里头站起来,离开前听到的那个字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疼。”
他不能想象,以叶无尘那种碎了牙齿往肚里吞的性格,能让他喊出来的疼是有多疼?
两人到最后都没碰到,连指尖的触碰都没有。
他要快点回去,不能让叶无尘久等。
他的师尊会难受死的。
卿君想把墨允抓住,强行带他去救助点,可刚上手墨允就自觉的化成一只白刺球,扎了他满手。
“我要去找他……”墨允挣脱出他的掌控,往前面飘了一段距离,又完全支撑不住似的掉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
卿君沉默片刻,毫不犹豫地把他抓住,“你会死的。”
然而刚走出主神殿,位面那边又传来动静,大主神堵住了他的路,“墨允在哪?”
卿君把那只挣扎了一路没力气挣扎的白刺球拎出来,“这里。”
大主神看着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白刺球,沉默了许久才道:“跟我来。”
叶无尘倾尽自身所有力量踏破位面与主神空间的隔阂,目的很简单,他只希望赶在墨允消失前,用自身力量将他几乎消失殆尽的魂魄归拢好。
他的儿子看着温淡冷静,赴汤蹈火的事却一样没少做。
印在脸上的那枚桃花枝仅仅只是加固记忆吗?
不是的,他把自己本就脆弱的魂魄分裂了,那桃花枝上储存的力量可以暂时补救他缺失的魂魄,从而不让人发现。
而现在,为了墨允,他将魂魄上那些主神的力量全部交付,甚至面临散尽修为的危险,甘愿沦为凡人。
他们俩谁都在护着对方,谁比谁的爱都不减一分,谁都愿意成为对方的俘虏。
几日后,叶无尘从床上醒来,极缓的睁开眼,盯着床面满脸担忧的萧逸春,正张嘴欲言,就听到师兄难得隐含怒气的声音。
“叶无尘。”
萧逸春第一次喊他大名,声音异常颤抖,良久,他才控制好情绪,“你在魔界遇到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
“我没事。”叶无尘断了他后面的话,困难的直起身子,重复道:“我没事的。”
“修为尽散,魂魄不稳,你管这叫没事?”萧逸春看他的眼神忽然一顿,“你的眼睛……莫不是被什么邪物控制了?”
“眼睛……”叶无尘愣了愣,想着封印解除他的瞳色,大概也会改变,于是草草解释了一下,最后搬出了叶黎川,萧逸春才勉强相信。
“没什么不适吧?”
叶无尘摇了摇头,又是哪三个字,“我没事。”
他迟疑片刻,又心翼翼的问:“那个,至清峰有人来过吗?”
萧逸春不知他这问话是何意,便将最近来过至清峰的人的名字都了一遍,然后才问:“怎么了?”
“墨……”叶无尘出这个姓氏的时候还有些艰难,“墨允,他来过吗?”
萧逸春愣了愣,“墨允是谁?”
突然记起系统离开时的那句话。
【主角身亡,被世界抹消】
叶无尘的呼吸有些滞留,仍然不死心,“就是魔尊……但他已经退位了。”
萧逸春道:“魔尊?墨灵韵吗?她刚即位,怎么会退位了?”
“那,那我之前是被谁抓去魔界的?”
“一个修为强劲的魔修。”
“我之前收的徒弟……”叶无尘好像已经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他倾尽所有也没把墨允救回来吗?
“你的徒弟?”萧逸春到这的时候,神情有些难以言喻,沉吟片刻道:“你的徒弟不是在一次任务的时候就身亡了吗?”
“……什么?”
无论他问什么,只要有关墨允,萧逸春的回答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没经历过,但萧逸春却的那么坦然,仿佛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叶无尘无力的靠在床头,他有些侥幸心理,想着墨允是主神,或许这个世界抹杀了他的存在,但他还在另一个地方活着。
但墨允若是醒了,不会不来找他。
于是他又想……会不会是梦啊?
墨允,会不会是他的梦?
“好了,你好好休息,虽然修为尽散,但灵核未损,你应该很快就能修炼。”萧逸春长叹了口气,让他到床上躺好,压实了他的被子,“你应该是太累了。”
而萧逸春前脚刚走,叶无尘就忍着身上的疼痛去找那天退下来的嫁衣,可无论怎样都翻不到了,他明明就放在床边的。
他找遍了,仍然没找到。
大猫跳到窗台前,浓黑的眼眸看着他翻箱倒柜的身影,晃了晃尾巴,复又叼来一只洁白的灵兔。
两道白色的身影倏忽落在眼前,叶无尘一愣,蹲下身子,“你们还记得吗,谁把你们带回来的?”
“喵……”
大猫跳到他怀里,蹭着他的脖子,异常温顺。
叶无尘看着地上那只懵懵懂懂的兔子,将它抱起来,揣着怀里的两个东西走出去,看到了外面那轻微摇晃的藤椅,突然有些无力了。
他还是不知墨允生死,更不愿去深想这个问题。
“喵!”大猫突然跳下地,跑到了石桌上坐着,尾巴一扫,将上面那本泛黄的书推到叶无尘面前。
那东西很眼熟,像是墨允的手记。
叶无尘刚想去拿,陆逍就突然抱着一堆东西闯进了至清峰,他一脸惊恐的把怀里的东西摊开,一堆纸张,仿佛见了鬼的表情。
“叶兄,我以前写了什么?为什么上面只有你的名字?”
他大概是太惊讶了,忘了叶无尘不允许他写这类东西,就这么赤裸裸的坦白出来,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把那些东西往身后藏。
但叶无尘也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了,并不算理他,默不作声地去抓那本书。
却又突然听陆逍道:“话回来,叶兄,你怎么有套嫁衣呀?是给哪家姑娘做的?”
叶无尘忽尔回头,“嫁衣?你在哪看见的?”
“我那天看你这边闹出好大动静,赶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倒下了,就看床边有套嫁衣,帮你收起来了。”
“放在哪?”
陆逍指着他四季居的那个窗子,“你那窗子底下有个木箱,里面放了一顶斗笠,还有个琉璃瓶,里头还有一些发饰,我就给放那……叶兄?”
叶无尘僵在原地,突然转身大步往四季居走去,推开门,找到窗下那个木箱。
嫁衣还在,叠的整齐,叶无尘蹲在木箱前看着里面的物件,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揪紧心脏,然后不死心的回头去问跟上来的陆逍,喉咙发紧,“你知道,墨允这个人吗?”
“那是谁?没听过。”
叶无尘便垂下睫帘,专心去看木箱里面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都是真的,墨允不是他的梦。
可只有他记得了。
墨允被世界抹消,他该庆幸的,他该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墨允。
大猫把那本泛黄的手记运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叶无尘已经看过了,但还是忍不住,就这么逐字逐句地翻阅过去,看着那些文字的变化,墨迹的新老陈旧。
很难受。
呼吸都是哽阻的。
可这也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翻到最后,那里加了一句话,用赤色笔墨,那么刺目,像尖刀扎进了心里,一时间酸楚难耐,百感交杂。
“放心,我一直在,也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