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爱恨
水镜倒映出的女人面容清秀,乌黑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她的神色从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容,仿佛水镜对面的男人报告的不是什么噩耗,而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
穿着鹤帔星冠的五名道人向施兰昭微微颔首。此处是位于彤州丹霞山赤旸峰的关雎宫,当年银瑄掌权后宣布在这儿修建别馆,花费甚巨,将关雎宫造得富丽堂皇,堆满了奇珍异宝。她死后,施兰昭有时会来这里转转。
最为年长的那位开口了:“乾黎羽令失踪,风仙羽令不知下落,看来今年又要无功而返。”
“结界支撑不了多久,仙君遗宝的裂纹又增添了一条。”
他身后,五名道人中唯一的女性,手持一柄莲花如意法宝的公冶菁道:“万妙山庄的宗盛纶似乎心生退意。他们的老祖风穆元君在维持结界时受了伤,此刻估摸着已经下了战场。”
施兰昭特意瞧了一眼她掌中摇曳生动的莲花。
公冶菁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颔首。他们五个人,代表了仙廷最强也是最可靠的力量。七百年过去,多少世家脱离了仙廷的掌控,但这座庞然大物仍然稳稳地立在原地,就是因为有这些乾元境界的道君坐镇,才无人放肆。
如今的修仙界,乾元道君几乎就代表了最顶尖的力量。
他们五人都曾受银瑄大恩,也因她的指点才一步一步拥有今天的成就。银瑄死后,五个人都不约而同选择站在施兰昭这一边,压制仙廷因司刑御史之死而引发的骚乱。
当年妖魔进攻,六大派合力炼化仙君遗宝,一举击退妖魔,还人间海晏河清。但仅有一部分人清楚,镇压域外天魔海的结界中心,也就是传中的仙君遗宝——遮天境,已经出现了裂痕。
它作为镇压结界的中心法宝,抗住了妖魔们千年来一次次的破坏,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受损。遮天境本就是仙君遁入轮回时强行留下的,法宝有灵,也在失去主人后逐渐黯淡。
为了防止结界完全毁坏,重现妖魔之祸,仙廷和残存的四大门派联手。乾元镜的道君们在结界破损的地方组织战场,屠杀妖魔,力求拖延遮天境受损的速度。
可他们谁都清楚,此举只是亡羊补牢。失去了主人的遮天境迟早有一天会彻底破碎,回归千年前本该出现的结局。
施兰昭抬头看了一眼水镜。水镜中,施嘉言年轻英俊的面容略带沉郁。
“姑祖母,侄儿无能。”
透过法术凝结的水镜,他咬牙切齿的神情有些扭曲。“偷走乾黎的那伙人,逃走了……”
五名道人同时望向了宫殿中央硕大的水镜。
施嘉言明显在他们的注视下慌张了一瞬,但迅速镇定下来,“贼人的踪迹在湘江尽头消失,侄儿这就派人继续追捕。”
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重,施嘉言闭上了嘴。
施兰昭却轻轻笑了。她年华不再,尽管在丹药的作用下维持着年轻时的样貌,但笑起来却不自觉带出一种年长者的慈祥。
“诸位不必过于忧心,五枚羽令皆已现世。藏环重启,已成定局。”
“我们很快就能再见到……”她笑着,眼角却突然湿润,“仙君了。”
一千年前,以一己之力扭转天地乾坤,强行留下本命灵宝,帮助人族修士渡过灭世之祸,自己却灵肉分离,魂魄遁入轮回的……仙君。
水镜在法诀作用下扭曲,蔚蓝色的镜面缓缓浮现五朵的粉色桃花。其中东南角的那朵颜色稍显黯淡,却也生机勃勃。
公冶菁惊诧地:“东南角!那不就是……”
“风仙,”施兰昭从容地接过话,“一千年前,被鹤陵弃徒陆风仙偷走并封印的那枚风仙羽令。”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他们身为高高在上的乾元道君,平素在门人弟子前都是气定神闲,泰山崩而不改色,这一刻却全压抑不住激动之色。
“风仙啊。”施兰昭幽幽长叹,不知是叹那枚羽令,还是叹当年那个机敏警觉、聪慧过人的青年陆风仙。
“五枚羽令之中,唯有风仙的灵气最深,会自主选择主人。它的意义,不用我破,诸位自也明白。”
银瑄炼制羽令,为的不就是寻找仙君转世?能让她这样冷清厌世的人记在心里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公冶菁望着半空中缓缓旋转的五瓣桃花,掌中白莲如意光芒璀璨,吞吐灵气,似乎象征着主人那并不如表面平静的心绪。
“陆风仙既然敢盗走羽令,又设下禁制,足足千年,令仙廷欲寻回羽令而不得。甚至,御史大人还在世时都无法解开陆风仙的禁制……时至今日,风仙羽令却依然出现了。天命昭昭,冥冥自有定数。”
公冶菁喟然叹息。
施兰昭明白她的未尽之语。
“阿菁,我想有一件事你得明白。”她挥手招回水镜,露出的笑容平静安详,就像当年他们六个人初识时一样,仍然僭越地唤公冶菁这名如今的乾元道君“阿菁”。
“陆风仙,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加盼望能早日找回仙君转世。”
施兰昭:“只因他生性聪慧,又过于敏锐……如果当初没有死于银瑄的断水剑下,现在也应该修炼到了投身域外战场的乾元境界。”
“那他为何盗走羽令?”公冶菁脸色铁青,“明明知道御史大人为了炼制五枚羽令剖心沥血,明明知道五枚羽令齐聚才能找回仙君转世!可他还是利用寿阳公主潜入万寿宇澜宫,盗走羽令,使仙廷千年无主,使御史大人最后灯尽油枯心碎而亡!”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面上神情仍然冷冷淡淡,掌中白莲如意却激烈地吞吐灵光。
“阿菁,”施兰昭笑着望向她,“我们都相信银瑄炼制羽令是为了寻回仙君。所以即便仙廷势弱,仍然坚持每年召开藏环盛宴。传令的仙官孜孜不倦地穿梭在名山大川,拜访那些隐世的修仙门派,让寻找羽令的声音回响在人间每一寸土地。”
她的眼神渐渐放空,似乎在透过公冶菁,望向存在于过去的另一个人。
“与其我相信银瑄对仙廷的忠诚,”她轻轻,仿佛害怕惊扰虚空中一抹沉睡的灵魂,“不如,我相信银瑄对仙君的……爱意。”
施兰昭永远无法忘记万寿宇澜宫外的杏树。
是因谁的鲜血浇灌,才长得那么郁郁葱葱,高大健壮。
银瑄孤颓而寂寞的少年时光,那如昙花一现般绽放的笑容,全是因为仙君。
她拉回思绪,又看向公冶菁微微瞪大的眼睛,不免趣道:“难不成,你还不明白吗?”
公冶菁却蓦地有些失魂落魄,猛然移开视线,微昂着头,道:“我,自是明白的。”眼眶却湿润了,她永远只能唤那人一声御史大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又向谁诉。御史大人死后,她苦苦修炼,不惜性命也要守护仙廷,只想证明世间不止他们的情是真。
施兰昭微微一笑,假装没看见公冶菁的失态。
“你我都相信银瑄对仙君的爱,”她,“可陆风仙,却相信银瑄对仙君只有恨意。”
“什么?!”
施兰昭继续道:“所以他盗走羽令。因为他不相信银瑄炼制羽令是为了寻回仙君转世,他更愿意认为那是一场处心积虑、惊天动地的报复。”
“让所有人,为爱情陪葬的报复。”
“很可笑,对不对。”
难以置信的是施兰昭的语气依然非常平静。还有什么值得他们探讨猜测的?明明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再怎么激动人心,再怎么匪夷所思,一千年的沧海桑田,足够将一切都掩于风沙之下。
公冶菁直勾勾地盯着她。
“乍听上去似乎不可思议,”施兰昭笑了,“可你也清楚咱们的司刑御史是个什么样的人……仙君投入轮回,留下绝望的银瑄,却还叮嘱她用残破的心守护仙廷,与域外天魔战斗,守护害死仙君的人族。银瑄从不违背仙君的旨意,只能强逼自己。你知道,有时候痛苦是会摧毁一个人的理智的。”
“你想知道为何短短百年,银瑄便剑术通玄吗?”
“仙君为她铸造的断水神剑,取自‘抽刀断水水更流’。可后来她心如枯槁,这水断不断的,自然也无所谓了。”
施兰昭道:“所以啊,陆风仙相信银瑄对仙君只有刻骨恨意,也不无道理。”
“那你,那你,”公冶菁脑中一团乱麻,“那你为何还执意寻找羽令……不,我不相信!”
她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慌张地反驳:“一定是陆风仙想为鹤陵报仇,才盗走羽令,才不是什么御史大人的阴谋!”
公冶菁强颜欢笑道:“丹阳教与鹤陵的覆灭,关御史大人什么事?陆风仙昏了头,才会将一切算在大人的头上!”
她尖利的声音久久盘旋在宫殿上方。
施兰昭怜悯地望向她,随后轻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我相信银瑄对仙君的感情。尽管复杂,却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