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恩仇

A+A-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水妖都不再惧怕傍晚的江潮。

    它相信会在岸边遇见那个总来拾取贝壳的男孩。他会亲亲它的鳍,将它放回江中。什么鹭鸟、螃蟹、鸡啊鸭啊都只能望着它美好的肉.体流口水。

    水妖,对一个人类产生了眷恋。

    因为它在男孩温热肉乎的掌中,体会到一股奇妙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俘获了一只颠沛流离的妖怪,它大大咧咧地躺在男孩的掌心,软成一只废章鱼。

    男孩偶尔会拎着一条虾喂给它。

    这个十岁的渔家孩子,很喜欢水妖宝蓝色的腕足。江边粼粼的波光,也比不上这艳丽的颜色,给他带来的新奇和感动。

    这种奇妙的介于豢养与被豢养之间的关系,平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水妖领悟了天赋神通,无师自通地开始修炼。它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一只普通的章鱼,而是妖怪。妖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黑黝黝的男孩不是饲主,可以是一种食物。

    妖怪可以通过吸食人类的血肉,篡取精气来修炼。

    意识到这一点,水妖看向男孩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渴望。如果吃掉他,不不,仅仅是一些血,也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有力吧?只要在他的手腕重重咬一口,吞下一点点肉,自己就能使用那些神奇的法术。

    它瘫在男孩肉乎乎的掌心,略带挑剔地量男孩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渔家孩子生活贫苦,身形瘦弱,又因着常年在江边讨生活,将皮肤晒得黝黑,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明亮,像两丸灵气逼人的珍珠。

    怪不得妖怪们吃人总要先吃眼珠子呢。

    水妖惋惜地想,如果他肯一直对它这么好,那自己就……先不吃他吧。

    它美滋滋地想,等过上五十年,男孩老了,最后一次拄着拐杖送它回家,那双长满皱纹、皮肉松弛的手颤巍巍地将自己放进水里,它再重重地在他腕上咬一口,吸一吸他的血……

    到那时,他应该会慢吞吞地收回手,咳嗽几声,用苍老疲惫的声音斥责它:“你竟然咬我!”

    水妖则会笑嘻嘻地回答他:“老妖怪才咬老头呢,我还是一只妖怪,我咬的是五十年前那个男孩啊!”

    在咬之前,它一定会记得先用腕足上的吸盘注射麻醉毒素,不疼,却会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等男孩临终时摸着这道疤,仍会想起它这只宝蓝色的妖怪,会想起妖怪骄傲的声音:他是它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

    作为一个贫穷的渔家子,他乏善可陈的人生,竟然救过一只法力高强(?)的妖怪,并且被那只妖怪惦记了五十年!这种奇遇足以让他含笑九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啦。

    怀抱如此朴素可笑的愿望,水妖没有选择吸食人的血肉,而是遵循另一种古老的修炼方法。它在月圆之夜汲取月华,在日出之时采集太阳精气,辛辛苦苦地修炼,盼望着能口出人言的那一天。

    水妖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当它真的炼化横骨,能发出人的声音的时候,那个渔家孩子已经长大了。

    他娶了邻家的姑娘,每日奔波生计,不会再在傍晚的时候来江边,拾起宝蓝色的妖怪,亲吻它的鳍,双手捧着将它送回家啦。

    他也不会注意到,每次趁着夜色出船渔的时候,总有八条巧艳丽的腕足,悄悄攀附在渔舟边上。凭借妖物的法术,为他平定风浪,为他驱赶鱼群。

    当第一缕光突破天际,水妖静静趴在渔舟尾部,就如同很久以前在夕阳下,躺在男孩温暖而肉乎乎的掌心。

    *

    水下暗流在涌动!

    疲倦而伤痕累累的水妖惊醒了,它刚刚梦到很多年前的男孩。他死去的那天,正好是水妖修炼成能够幻化人形的时候。

    来不及沉浸于悲伤,它警惕地将自己缩进石缝!

    这块巨石足有十丈宽,遭水流侵蚀而坑洼不平,遍布青苔。水妖就藏身在当中最深的裂隙中,墨绿色的水草很好地遮掩了它过于鲜艳的身体。在幼年时期,水妖经常躲在这处石缝中来逃过猎食者的捕杀。

    然而没用!

    只见银光如破浪之箭,在水中飞速前进,带起一连串细的气泡。一晃眼的功夫,眼前一簇灰白色的珊瑚就被击得粉碎!

    绚烂的光芒在头顶炸开,那一瞬间幽深晦暗的水底简直明亮如同白昼!

    宝蓝色的妖物蜷起身体,想借天赋遁术逃跑!可下一刻,却情不自禁地了个哆嗦——它察觉到冥冥中一道冰冷的气息锁定了自己,如果故技重施,那么在消失的瞬间就会被辗成齑粉!

    它从未听过如此厉害的术法!

    水妖瑟瑟发抖,这根本不是人类修士能触碰的力量……

    可明明,追捕自己的剑客身边,只跟着一个凤初境的丫头……

    风平浪静的澜江,忽闻破水之声,江面中间掀起一束半人高的浪花。水花退去,银光编织的网兜捆着一只章鱼样的妖物。

    林琅右手一招,银网拖着章鱼慢悠悠向她飞来。凑近了看,这条水妖的原型也未免太凄惨了,颜色倒是鲜艳亮丽,但三条触手没精采地垂在网兜里,身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疮口。

    她把发着抖的章鱼托在手里,情不自禁发问:“你确定是它掳走了那么多孩子?”

    捧着章鱼看了一会儿,这妖怪埋头发抖的样子还挺有意思。许久没有听到身边之人的应答,她偏过头,却撞上徐镜心复杂难言的目光。

    “你,”他有些迟疑地问,“方才画的符……”

    连宗政云携带的法器都奈何不了水妖的遁法,这个凤初境的修士却能凌空画符,解了他们多日的难题?

    林琅叹道:“我是天玑门弟子。”

    鹅黄色绣鞋在地上划了几道圈圈,她低头闷声道:“天玑门,你晓得吧。外人总我们是一帮怪胎。有点特异之处,也不足为奇。”

    她右手一挥,困住水妖的银网停在青年面前。

    “水妖逮住了,”林琅抿唇看他,“你以后,还是避着我些吧。”

    她眼神飘忽,双手背在身后拧成绞骨糖,磕磕绊绊地:“我也,我也挺厉害的。然后你人也挺好,咱们不适合当朋友。”

    林琅的眼圈渐渐泛红,她喜欢徐镜心吗?喜欢的。

    毕竟离开家的第一个晚上,她被伥鬼吓成一只呆头鹅,就是徐镜心救了她啊。形容俊雅,神情孤傲的青年,表面上对她不假辞色,却一次次伸出援手。

    她当然会生出好感。

    可他们不适合当朋友。

    林琅下山,是为了历劫。若无法顺利渡劫,就不能活过今年。这是谷师兄的。她也答应过亲人们,会努力保重自己。

    然而星星的预言却告诉她要狠心杀了徐镜心。

    杀人其实很简单的,就算徐镜心修为比她高,剑术超然,可林琅要杀他,不会比杀鸡难多少。

    问题是,她狠得下心吗?

    她一生下来,就怀抱着对生命的爱意。如梦山的每一株灵植,都是她亲手挖土,栽培,浇水,悉心照顾的。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酸酸涩涩的满足之感就会填满她的心房。

    没道理对一株灵植都能这样,反而对人却能狠下心肠吧?

    况且徐镜心与她有恩无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