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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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戴整齐,作伙计扮的少年拦住林琅,递上一封褐色封皮的信,连连作揖道:“林姑娘,我们东家的再三吩咐,令的务必要请您去,只是一件极要紧的事。”

    他自言是多宝阁的伙计,来霁月馆拜见,还拿出盖着印章的书信。

    林琅想起施嘉言,他多半为道祖泽生符前来纠缠。两人之间无甚瓜葛,她虽然理解对方求符救人的急切心情,却也的确无可奈何。

    “我不去,”她冲伙计摆手,“和施老板过很多次了。老人家活够了年岁,寿终正寝,是喜事,何必非要强求?”

    联想到乐正玲记忆中的银瑄,她心口微微一痛:“太过执着,恐怕不得善终。”

    伙计哭丧着脸劝了几次,见她不为所动,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临行前将信封死皮赖脸地塞到她怀里。“姑娘不肯去也罢了,若连信也送不到,东家必要骂的不会办事。”

    那信一摔到林琅怀里,伙计便如鱼儿入水一般消失在人群中。霁月馆前人来人往,可林琅左顾右盼,竟然一低头的功夫便找不到穿灰色短的年轻人。

    褐色信封掉在地上,她没有捡,只是缓缓蹲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

    “没有动静?”她喃喃自语,“看来得拆开才会触发陷阱。”

    ——这是一个陷阱,林琅一开始并未察觉。直到信封砸到她身上,直到施嘉言派来的“伙计”转眼就隐匿于人群,她突然醒悟,恐怕有什么人暗地里觊觎着风仙羽令。

    下意识地怀疑风仙,只因她离家后,接触的人和事都很简单,唯一不同寻常的便是在初次经过桃花渡时,得到了名为“风仙”的羽令。这枚陆风仙死后,寿阳公主不惜荒废修为,也要守在桃花渡防止他人得到的羽令。

    乐正玲动身前往彤州之前,在那间静室里,林琅就告诉过她:随着藏环的日期越来越近,羽令的光华越来越炫目。她凭借玄云镜虽然仍能遮掩身形,却挡不住鹅黄花钿逐渐显现。

    也不知丹山魂是何等妙物,竟连天级宝器的法门都不能奈何。

    可能就是这花钿,暴露了羽令认她为主的事实。

    至于林琅怎么看出这是个陷阱……施老板或许依旧不死心,想找她求一张道祖泽生符。但他若求,必定是亲自来求,绝不会随意差遣一个厮就来请她。而且他为人妥帖周到,□□出的伙计怎么可能做出将信扔到客人身上就逃之夭夭的举动?

    林琅歪头蹲在地上,捡起信封。

    知道施嘉言与她的关系,知道她会制符,又知道她“天真好骗”的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为什么笃定她会拆开信?

    林琅想了想,比起被一双眼睛在某个角落时刻窥伺,她倒更宁愿直面危险。如果信封装的是一道恶咒或法术,反而更简单。

    毕竟她,从未怕过谁的威胁啊。

    ——不管是今生短暂的二十年,还是从星星的预言、从乐正玲的眼泪、从深夜惊醒的梦里领悟到的语焉不详的前世。

    可当她用两根手指拈起信封,一触手却浑身战栗。

    里面是,活物。

    尽管活着的气息和不甘、痛苦一样强烈,但它……仍然活着。林琅不用拆开封皮,就能感受到它正在如何蜷曲挣扎,长满脓包的触手在狭的信封里翻腾,浓郁的汁液从伤口里溢出来,几乎快沾湿表面的纸皮。

    她强忍不适,举起裹得扎实的信封,送到眼前仔细端详。

    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花,六月骄阳高悬天空,正气凛然不可侵犯。透过这充满太阳精气的光芒,信封的右上角红光一闪而过。林琅召出闇霞笔,在红光上轻轻一点。

    漆黑的纹路瞬间爬满信封。

    “符阵……”她咬牙。

    松开手,信封从她手中轻飘飘地坠落。它看上去轻盈而普通,与任何一封书信都没有差别。

    路人看到它,也许会误以为这是一封承载思念之情的家书。白发苍苍的老母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由于不识字,只能请村口的蒙童一字一句抄录下来。灰扑扑的封皮,干瘪的语句,与她的期望一起转过万水千山,转到日夜牵挂的人手里。

    林琅拉回思绪,尽管扔了信封,可肉眼无法辨别的黑气仍然萦绕在她的右手上。

    这团黑气也好似活物般,缓慢向上蠕动,一点点蚕食她白皙柔软的手臂。

    谁能猜到这平平无奇的物件里,蕴含着如此惊人的恶意与邪气?!

    就在它即将侵入更深一寸,刹那间骨符爆发银色光辉,深深镌刻体内的奇妙符纹短暂浮现。使得将将蔓延到臂上的黑气一停顿,竟然倒转枪头就要回避开去。

    银光如水,迅速流动。

    林琅便见那团黑气仿佛遇上真火,瞬间蒸发。

    肌肤上的符纹很快消失。

    可信封上包绕的恶意却迟迟不散。

    “恶心。”林琅轻声。

    她低着头,脸色却意外的红。

    同为符道高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那符阵的玄机——它以普通的牛皮封纸作载体,却要承载浓郁深沉的邪气,又不见镶了什么法宝,只能以信封中装着的活物作为灵气来源!

    它一边折磨得别人生不如死,一边还要以此为符阵精华,源源不断地压榨、啃食!

    “恶心。”林琅又重复了一遍。

    申时太阳西转。不知不觉,她在霁月馆的门口已经站了两个时辰。那封信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日暮西山,暖黄色的光照在它身上。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很快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林琅低着头,馆前种的三棵杏树的阴影,稀疏地在她脸上。

    “这样向我挑衅,真的很恶心。”

    她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一眨眼,就要漏在风里。可惜脸上的浓重阴霾,完全不似声音云淡风轻。

    纸袋里的活物奄奄一息地挣扎,产生细微的震动。

    “真是够了,”林琅不可抑制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闇霞符笔,可她还是牢牢地抓住了它,“用术法玩弄弱者的生命……”

    落日余晖,天边云卷光影斑驳。风声开始渐渐蓄积。

    符笔悬于半空,激昂顿挫地描绘。

    林琅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显露雏形,那热烈的银色光辉即便是凡人的肉眼也能清楚地看见。高大巍峨的霁月馆,这座喜爱奢华的仙廷公主为自己搭建的富丽巢穴,在它面前黯淡得如同灰扑扑的积木。

    数不清的银丝从天空飞来,就像突然下起一场蒙蒙细雨。它们迅速融入那巨大的正缓慢构成的法阵,艰难晦涩的咒文从符笔尖端涌出,漂浮在四周,拼接成一块又一块奇异的图案,飞速旋转。

    “真是熟悉啊,精通恶咒与炼丹术的……人。”她漆黑的瞳仁泛着无机质的光芒,“可这样的存在还能称之为人吗?恐怕就连人的身份也早就被摒弃了吧。”

    “也真是奇怪啊,我忘记了玲姑,忘记了前世,却牢牢记得你的名字呢。”她脸上的阴霾深沉浓厚,比此刻天空上方发出轰鸣声的旋涡云层更加阴郁恐怖。

    “看见你,不,仅仅是看见独属于你的咒印,就想杀死你啊。”

    “因为你和从前一样恶心吗?还是因为你曾经的确将我拉入了地狱,”林琅停笔,挺直了身体,神色木然,喃喃自语,“娑罗摩。”

    她额上的风仙花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艳,丹山魂的灵气短暂地冲破了玄云镜的封印。可清丽无双的仙姬眉宇间除了阴霾只剩一派漠然,如同一尊冷漠死寂的雕像。

    “不管怎样,想除掉你的冲动恕我无法抵抗。”

    ——她身后,一轮耀眼的圆月高悬碧空。由无数咒印形成的巨大月轮,边缘正在发出咻咻的破空声,温柔如雨的银丝能够切碎一切接触到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