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妖物
林琅看向那只可怜的妖怪。它被信封上的恶咒汲取了太多生命力和精气,但最致命的伤口仍然是腹部拳头大的血洞。
黑气盘旋在伤口边缘,导致情况不断恶化。长着一双大耳朵的章鱼妖已经陷入昏迷,不,与其是昏迷,不如是濒死。它的皮肤呈现出令人作呕的灰色,就像渔船上堆积的死鱼烂虾,那种陈腐仿佛散发臭气的尸体。
林琅将它倒在手心,软趴趴一团,糟糕的触感。令她鼻头微酸的是,这只妖怪竟然还活着。它胸腔里柔软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在这种死去明显比活着更舒服的情况下。
它却挣扎着活着。
一颗星星形状的符纸夹在林琅指间。开阳元真符难以绘制,好在乐正玲离开涪陵以前将霁月馆的库房钥匙交给了林琅。她闲来无事就钻研符术,在此道上也算颇有进益。
开阳元真符化作金光渗入林琅的掌心。
妖怪倏地在掌心抽搐两下,歪头吐出一口黑色的黏液,两只大耳朵虚弱地动弹了下。
它腹部伤口周围的黑气很快被驱散。
“……”它艰难地睁开眼睛,“泉,泉……”声音太轻,林琅只能捧它到耳边,才听到它微弱地:“泉溪村……”
*
青年阿孟死去的清,正是春江千里迢迢从忘幽山赶回澜江的那天。她怀揣期盼喜悦,迎来的却是漫天火焰。
黑烟飘散在高空,因烧灼扭曲的空气和人们的惨嚎掺杂在一起,深深印进春江的眼里。
身为水生妖物,她天然畏惧火焰,却仍鼓起勇气冲进火海。春江不能在凡人面前施展法术,这会暴露她是个妖物的事实。闻风而来的正派弟子不会在乎她究竟是不是为了救人而冲进火海,他们只会认为她滥用妖术,甚至随意将纵火的罪名安在她头上。
因为妖怪,向来是邪恶堕落的。
春江躲开坠落的房梁,烧得漆黑的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冲进那间温馨的房子,一边找一边大声喊:“阿孟阿孟!”因为寂寞,炼化横骨后也很少话的水妖只能用沙哑粗糙的嗓音,一遍遍呼唤着始终封存在心中的男孩。
从未想过,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会在这种情况下被大声地公之于众。
得不到回应的春江哭了,水妖是没有眼泪的,但是春江有。原来变成人,不仅意味着梦想成真,还意味着继承人的绝望。
“阿孟……”
春江的眼泪在高温中蒸发,大概生为异类总还是有好处的。她的眼泪是冰的。
木制的房屋一旦起火,火势就如风一般迅速蔓延,加上江边风大,更加助长火势。虽然幸存的人们拼命用木桶舀水泼进火场,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付之一炬……还有冲进火焰,奋不顾身的蓝衣少女。
“哎?!”
“快拉住她!”
“囡,这么大的火不能进去啊!”
他们抓住了春江的手臂,想拦住她。但令人诧异的是看上去娇白皙的女郎力气却大得惊人。她随手一挥,衣袖带起的风就推倒了两名青年男子。
于是人们顿住了,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过了一会儿,除了那两个被推倒在地扭了脚的男人,剩余的人继续泼水灭火。
火势直到傍晚才减退。天边的晚霞像火烧一样美丽,但在场的人却都厌恶畏惧地偏过头。
他们无力地瘫坐在地,却又于刹那间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废墟中走出那个蓝衣少女。她衣着完好,毫发无损,除了红肿的眼睛,和怀中抱着的昏迷的孩子,她看上去几乎和之前没有差别!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惊愕又很快转变成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
“妖,妖怪啊——”
不知是谁率先扯着嗓子喊出这句,幸存的人们四散奔逃,他们就像一只羊突然发现族群中藏了只狼那样,发疯似的大吼大叫,一边哭喊一边拔腿就跑。
春江安静地站在废墟之上。
她已等不到那个一百岁的男孩。
没有人给过她承诺,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变成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在娑罗摩大人的手下艰难求生,心惊胆战地隐藏着掳来的孩子,筋疲力尽地照顾和安抚他们,还要绞尽脑汁应付那位大人的盘查和询问……
还未化形时爬上九千九百丈忘幽山所受的伤,与之相比,就像擦破手掌般不值一提。
支撑这一切的,只有幼年时得到的像玩笑一样的吻,以及她可笑的心愿。
——而现在,春江和阿孟之间那浅淡的缘分,终究断开了。
*
“泉,溪村,”被掏走内丹,只能维持破破烂烂原型的春江竭力道,“阿宝,他们,都藏在那里……”
迟迟得不到魊的大人终于发怒了。春江战战兢兢地跪倒,他从轮椅上俯下身,伸出食指抬起了她的脸。春江觉得他的眼神和手指,都像冰一样冷。她已经害怕到浑身僵直,可大人却低低笑了:“谁能想到,妖怪竟然会为了人类的孩子,甘心剖骨挖肉呢?”
春江脸颊上的肌肉在颤抖。以往那红润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皮肤此刻苍白得可怕,她竭尽全力镇定,甚至试图与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对视,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坚定,可不停上下磕碰的牙齿还是泄露了她的恐惧。
“可爱的姑娘,”大人像冰一样的食指滑过她的脸颊,“你后悔变成人吗?”
春江不能回答,她拼命忍耐,但在脸颊肆虐的眼泪无疑替她作了回答。
大人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后悔……”春江哽咽着。
大人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微令人惊艳的笑容。他的皮相还是很温柔的,斯文安静,春江在恐惧中恍惚想起了那一夜追捕她的剑客身后跟着的女郎。两个人的神韵,竟然奇异的有些相似。
她被剑客抓走,大人很快派了其他的妖物缠住剑客,伺机救回了她。但当大人询问起那些孩子时,疲惫不堪的春江不慎露出马脚。
一年里,春江掳走了很多孩子,把他们从父母身边夺走。面对孩子哭得通红的脸蛋,她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其实她不懂得什么是负疚感,但青年阿孟的孩子,那个从火场中救出的婴儿阿宝,也在这些哭闹不休的孩子当中。
这就注定春江只能违背大人的意愿,悄无声息地照顾起他们。
“我很后悔,”水妖的笑容苦涩到极致,“为何我生而为妖?既然生而为妖,为何又让我遇见阿孟?身为妖怪,竟然渴望得到人的爱,不管是作为友人,还是作为伴侣的爱,对我的吸引力都太大了。”
“狂妄到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是我,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事了。”
大人的表情一下变得冷淡极了。
“真是不错的答案,”他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了擦手,随后将它丢进熊熊燃烧的炼丹炉,“叫我回忆起另一个女人。她的强大至今让我叹服,可我想不通她为何执着于那样脆弱可笑的坚持……谢谢你让我明白她曾经想了些什么。”
“闭上眼睛,好姑娘闭上眼睛,”他用食指在唇边竖着嘘了一声,“作为回报,我允许你闭上眼睛。”
春江抖若筛糠,满面泪水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剧痛袭来。大人优美修长的右手,洞穿她的腹部,生生掏出了她的内丹。
昏迷前夕,她似乎听到了大人的呢喃:“琅嬛,还记得我吗,送你一份礼物吧……”紧接着是放肆而开怀的笑声:“与你怀抱同样心情的,一只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