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木梳
徐镜心下半身泡在黑水河里,双臂高举,手腕绑着一对金精造的镣铐,黑发潦草地散在河面……施兰昭沉默地站在水牢外,仿佛生吞了一枚蛇胆,喉头到心头都沉涩一片。
她咽下了酸涩,尽量风轻云淡地吩咐身边的狱卒:“仙君下令囚禁此人,尔等不可轻视疏忽。”
狱卒不过一个的琴心境修士,虽然入职仙官多年,却无缘与施兰昭这等大人物相见,听她垂头问询,忙诚惶诚恐地应道:“大人放心,黑水河自幽冥而来,相传引自忘川,岂是寻常人能逃脱的?恁他多深的修为,浸入水中便如九千九百斤的玄铁压身,何况又用金中之精缚住了双手。下官们不敢懈怠,日夜逡巡,万万不敢耽误了仙君的事。”
施兰昭嗯了一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他爱清净,你们隔一炷香的工夫进来看一眼就是,勿在此地喧哗吵闹……”
狱卒连连称是。水牢都多少年没派上用场了,这些年仙廷虽不上风调雨顺,但也算积威犹在,彤州一带不是没出过十恶不赦的魔头,可也都被逮了回来。
据前些年就有一个违背禁令私自炼制摄魂幡的老魔,杀人无算,用无溟锁捆着带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就这,也没用上水牢啊。再加上仙君回来颁布的第一条命令就是囚禁此人,又不知是何来历,他们倒有那个胆儿,上赶着折辱这位爷。
施兰昭最后回头望了望困在黑水河中央的徐镜心。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雪白的衣袖惨淡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河面上的阴风吹皱一圈涟漪,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上阴晦。
她到底是看着银瑄长大,多年情谊让这一幕刺得眼睛生疼。
骄傲的银瑄、固执的银瑄、落魄的银瑄、绝望的银瑄……施兰昭脑中霎时闪过了无数画面,可最后却定格在千年前仙君去世的那一天……
银瑄坐在镜前,用仙君的木梳一下一下扯着自己的头发,力气之大,仿佛感受不到痛。她没有穿外裳,只套了件素白的中衣,脸色灰败,简直不像个活人。
施兰昭劈手夺过木梳,又推了她一把,恨恨地:“仙君身死,外头乱成一锅粥,你不想着替她报仇,反而自暴自弃,对不对得起她?!”
银瑄看着镜子里愤慨的施兰昭,看她越来越大声地斥责自己,却反而露出讥诮的笑来。
“你捡起地上的断水”镜子里映的凉薄美人随手一指墙角落灰的剑鞘,“一剑刺死我这个,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的畜生,也就算遂了老师的心愿了。”
她话的声音又轻又凉,凉得施兰昭情不自禁地了个寒战。
“你,你什么……”
银瑄却又不话了,只是从仙君的妆奁里又踅摸出一柄刻着合欢的木梳。施兰昭看她骨瘦嶙峋的手指拿着木梳,一下又一下,就像和自己有仇一般,狠狠地剐着头皮,不一会儿青金石的地面便落满了纷纷青丝。
施兰昭猛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竟不敢上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认识这个从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足足有两刻钟,室内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传来,银瑄爱怜地抚摸手上的木梳,将它贴在脸上,轻柔蜜意仿佛得了什么无价之宝。
可施兰昭一听她开口,便是浑身冷气直冒,汗流浃背。
——因为,那竟是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
她,不,他枯瘦的手指,像一节节活动的骨头,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襟扣。终于袒露上身,转过身来,直面着呆若木鸡的施兰昭。
“哈哈哈哈!”他放肆地满怀恶意地笑,显然对她的错愕惊异十分满意。
施兰昭手脚冰凉,目光却无法控制地紧紧盯着笑完却一脸失落的银瑄。
“我是她的器灵,”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知道了也会发笑的,器灵居然对主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人们都会笑的,因为我爱着她。就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如痴如狂。”
罢,银瑄就大笑着砸碎了妆奁,里面有上百把木梳,有的不过指头大,玲珑可爱;有的是用南海乌木刻的,他为了取得这一段硬比金精的乌木,生生与守护它的妖兽斗了十三个日夜;有的熏染了他费心调制的异香……
银瑄伸手,失魂落魄地量自己十个指头。从前想她的时候,就亲自做一柄木梳,幻想有朝一日,能亲手站在她的身后,捧起如瀑青丝,一下一下为她梳理整齐……那乌木坚硬无匹,本非人力可以矫揉造作,他却硬要刻上“合欢”两字,弄得十个指头鲜血淋漓。
合欢、合欢……两人的心意从未相通,就算有了肌肤之亲,就算在榻上颠鸾倒凤抵死缠绵,又岂来一点点他真正乞求的那种快乐。
施兰昭心惊胆战地看他低下头,一滴滚圆的泪滑落,砸在了指尖紧捏的木梳上。
*
“是器灵也好,是魔种也罢。”他神情凉薄,仿佛那一滴眼泪只是施兰昭的错觉。左手一挥,尘封的断水神剑凭空升起,停在了施兰昭面前。“我始终属于她。”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银瑄望着施兰昭,轻轻扯出一个笑容,“大错铸成,是我的嫉妒与不甘害死了她。”
“恨的时候肝肠寸断,恨她无情无义,欺凌践踏一片真心,真恨不能立马提着剑就剖开她的心肠。”随着他颤抖的话音,停在施兰昭眼前的断水神剑也不断嗡鸣。
“可待她对我一笑,就被勾了魂去,只想永远伏在她膝上。听她斯斯文文地话,轻轻抚摸,温热的手掌穿行在发丝间。”
“魔种集万界戾气而生,不死不灭,却不想出了我这么个又蠢又贱的货色。”
银瑄笑着话,但眼睛里却是一片沉沉的悲凉。“魔种只因劫数而亡,那便是了。你痛快些,我也好速速奔赴忘川,与她为伴。”
神剑明亮如一泓秋水,停在施兰昭眼前,无声地催促她快点动手,了结眼前这个忤逆弑师、罔顾人伦,此刻却束手就擒的家伙。
施兰昭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连银瑄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她迷糊了半晌,才茫然地问:“你……杀了仙君?难道玲姑与陆风仙没猜错,是你杀了仙君?”
“我与域外妖魔的首领娑罗摩勾结,暗害仙君。”瘦成一把骨头的银瑄,落落大方地承认。
施兰昭干笑,可等了良久也不见他悔口,于是自顾自地替他:“你既爱她成痴,就只有盼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道理,如何下手害她?哎呀,我就知你这个孩子,仙君既去,你必存了殉情的想念,可也不必骗我……倒叫我唬了一跳,险些以为是真……”
她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落荒而逃。
银瑄却不肯放过她。断水剑飞速掠过,抢先一步拦在她前头。寒津津的剑身光亮如雪,横亘在眼前,施兰昭终于从难言的晕眩中体悟到一丝丝清明。
“为什么啊……”施兰昭问这句话的时候险些用尽了全部力气,她迟钝地转身,却一步比一步更急地逼近银瑄,“为什么,为什么啊!”
“你不是爱她吗?”她尖声质问,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摔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没了哪怕一丝平日的端庄稳重,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妇。
施兰昭崩溃大喊:“怎么能害死她呢!她一个人从西塱山来到彤州,孤孤单单地住在宇澜宫里,我以为你是唯一关心她、爱着她的人啊!”
她急促地喘气,对银瑄拳脚踢。用仙君为他铸的剑,一下一下砍在他身上。
银瑄没有躲,就算脚边血流了一地,他也只是一脸漠然的站着。
施兰昭反而泪流满面,喃喃道:“怎么能是你毁了她……”她哭得不成样子,抖抖索索地从袖里抖落出一样物件。
——那是一只玲珑剔透、似水晶造作的宫灯样式耳环,正在散发暖融融的黄光。
“宿霓灯,可检验相爱之人的情意,”施兰昭顿足捶胸,“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