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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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起了雪。

    像烟一样轻的雪,无花只作寒。

    林琅曾经有一盏心灯,照亮了前世的仙君那荒芜孤寂的内心世界。被她视为心灯的男人,是她的弟子,是她犯下大忌亲自养育长大的魔种。尽管在种下魔种的那一刻,仙君也还是个孩子。但命运不会怜惜她的懵懂,她在魔种身上肆意汲取温暖的同时,就埋下了灾祸的种子。

    现在,今天,此时此刻,这个早就默许了无法相携走完一生的男人对她,再见,仙君。

    ……

    不是很早很早就明白这个事实吗?

    为什么在他亲自出口的时候,还是觉得哪里崩塌了呢。

    林琅望向了天空漂泊的雪,她的神智还是很清晰,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地发酸。那是从前的仙君,她的执念仍然存在林琅的心里,她们透过同一双眼睛,望向了这片天空洒落的晶莹的雪。

    娑罗摩:“你居然没有杀他。”他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还有一丝自嘲。

    林琅没有作答。

    殿中银瑄与剩余的三只魔物斗得酣畅。他方才极快地杀了蛇女,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是占了兵器之利,现在剩余的魔物拼死一搏,他以一敌三,应付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娑罗摩见她的眼光始终跟随着银瑄,哂笑道:“你既舍不得杀他,便要祭我。我如今双手绑缚,你还不快动手?我也懒怠看你们痴男怨女,纠纠缠缠的不让人痛快。”

    他仍是那副文弱书生的扮,一身青袍,发丝凌乱地散落下来,胸前一道两尺长的伤口,生生被人剖开,淋漓着血,又被捆在炼丹炉上,嘴却依旧毒得很。娑罗摩也不晓得什么是痛,横竖他由魔种而来,也无所谓伤口狼不狼狈,样貌凄不凄惨。

    他闭目,只等林琅以仙家正道妙法,取他的心血,融化这半颗魔种,作为施法的引子。可等了半晌,耳畔只闻断水剑清冽的交击之声,不由睁开了眼睛。

    林琅扫都不扫他一眼,只专心致志地在殿中地上绘制阵法的纹路,见他看来,才抬起头。

    “忘幽山的魔物太多,实在是个隐患。我已杀了泰半,余下的不足为惧。”

    她的侧脸因寒冷而冻得青白,呼出的气成了白雾,语气意外的温和:“待我炼好此阵,修补了世界的屏障,就把你送去域外。大道三千,总有适合你修炼的世界。此番劫难,并非全是你的过错,只能因缘际会。没有你,天道也还是会派遣其他人率领妖魔入侵人界。往后好好的,我对你没有尽到教养之责,也无颜多什么。”

    “其他的也勿须忧虑。我将你带到人间,如今也将你驱逐域外,若天道降罪,我自领便是。”林琅格外平静地。

    闻言,娑罗摩先是瞪她,可过了会儿,却又讥讽道:“我和银瑄亲自杀了你的前世,欺你骗你,又百般阻挠,你难道半点不记恨?”

    孰料林琅完那句话后就又低下头,忙忙碌碌,根本不搭理他。那支变大的闇霞符笔,被她略有些吃力地擒在半空中。银色的符纹在地上流动开来,犹如一道又一道绚烂的烟花在尘土中炸开。

    娑罗摩又是嘲讽了她几句,见她不为所动,鬓边的汗沿着下颌滴落,眼神极是专注,竟也慢慢住了嘴。

    天地间阴阳倒乱,清气不升,浊气不降,林琅穷思冥想,才钻研出这颠倒乾坤大阵。可惜这阵法需得以极阴晦的邪气与最清正的灵气为引,才能起拨乱反正之效。林琅既不算用两颗魔种作引,只好将盘算落在这忘幽山大大的怪物身上了。

    她之所以来到忘幽山,也正是因此。

    *

    下起了雪。

    桃花渡的废墟也安静了。

    焦黑的树木直指苍天,乐正玲靠在树后,大口喘息,她的右手被废,如今正与五个残存的天玑门弟子相互扶持,在被妖魔攻陷的涪陵城中苟延残喘。他们这几日杀了不少魔物,也失去了不少同胞,听最厉害的魔物都聚集在忘幽山附近,可他们纵有除魔卫道之心,怕也没那个力气了。

    易瑶丝取下腰间的水囊,递到乐正玲唇边,让她润一润口。却被她摆摆手,按了下去。

    乐正玲面色虚浮,嘴唇干裂,右手断臂的伤口虽然暂时止了血,却还是剧痛无比。也亏得这疼痛,她才没有晕过去。此刻强撑着道:“别浪费水,云婵最擅长水法,不如将这水留给她。”

    易瑶丝沉默片刻,干涩道:“……云婵师妹,已经仙去了。”师妹擅长水法,昨日便是她用遁术将这一干残兵败将送了出来。可她自己却没逃出来。

    易瑶丝眼眶渐红,她本为了寻找乾黎羽令下山,走到途中听闻五枚羽令已经齐聚。可紧接着便听闻域外妖魔入侵,她性格爽脆,爱憎分明,索性也不去寻那劳什子的羽令,上了前线,与天玑门的弟子们一同战斗。

    乐正玲闻言一叹,也不多,伸出伤痕累累的左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风仙,我来看你啦,”她面容憔悴,却笑着将那雪花覆到额上,闭上眼睛,“你可曾料到,竟是这个结局。”

    *

    一个时辰后,剩下的三只魔物全都死在断水剑下。

    银瑄汗湿重衫,毕竟不是千年前的鼎盛时期,他也受了些伤。

    他脚步踉跄地越过了跪在地上绘制阵法的林琅。

    ——遵守诺言,没有看她一眼。

    “等一下。”林琅却叫住他。她也依旧低着头,右手动作不停,大抵是阵法到了关键处,额上的汗将将落到眼里也顾不上擦。

    “我很抱歉,让你做不愿意的事,”她一边,一边掐动法诀,引地上那些魔物的血入阵,“我恨黄泉欺我骗我,却同样欺骗了你。”

    “我瞒着你来忘幽山……是因为这一次,我不想利用你。”

    “我想你能像镜心一样自由自在。”

    脚步声一滞,刹那后,自她身边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