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尾声(上)
银瑄走之前,一剑斩断了束缚娑罗摩的法绳。
大阵绘制到一半的时候,魔物的血不够了,林琅正发愁间,娑罗摩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掀开那樽巨大的青铜炼丹炉,从里头挑挑拣拣,扔了一物给她。
林琅扬手接过,是一枚以妖物血肉精华炼制的丹药。
娑罗摩平静地对露出不解的她:“你若死了,谁能送我去域外?”
此后他便时不时取出一颗丹药,掷给林琅。法阵越到后期,所耗便越来越大,林琅原本算去山下拾取那些残破的魔物尸体,可渐渐到了一二关键之处,也分不出心神。她屏息凝气推演阵法,大汗淋漓,整个人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此界气运衰败,天地乾坤倒乱,可林琅非要逆天而行,整肃阴阳。因此这大阵为天地不容,演算极为复杂艰涩,她只有一人,却也硬抗着不肯服输。
三炷香过后,引动浊气的魔物精华又不够了,林琅等了片刻,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却不见娑罗摩再将炼制的丹药抛给她。
她焦急地抬头,转过身,却见身后大殿空空荡荡。
“娑罗摩?”
林琅喊了两声,仍不见有人回应。
“……”她猜到了什么,喉间竟然产生一分涩痛,轻轻又喊了一声,“娑罗摩。”
六尺高的青铜炼丹炉轻轻一晃,竟似在回应她。
林琅的身体也晃了一晃,她不清是何感情,将那炼丹炉召至身前。娑罗摩从不离身的这樽炼丹炉,靠近了瞧,用手细细摸索,才发现炉壁上竟然用暗纹刻画了一副山水之景。
淙淙的溪水,高大的梧桐,还有山坡,山坡后一个圆圆的黑点,当是一处洞府。
——西塱山……
“娑罗摩。”林琅呆呆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原来在另外半颗魔种的心里,竟也如此眷恋着西塱山的岁月,甚至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深刻。他将大家一起生活的景象,刻在了日夜不离的炼丹炉上,无数个不眠之夜,熊熊烈火炙烤着,他却仿佛从中获得了温暖。
铜制炼丹炉的盖子霍然弹了出去,空空荡荡的炉内,只剩下最后一颗圆润饱满,通体漆黑的丹药。
林琅捧着那颗血肉之精格外充沛的丹药,呆坐在地上,直到面前的法阵银纹渐消,提示她即将功亏一篑的时候,才恍然惊醒。
她缓缓伸出手,倾倒,那颗黑黢黢的丹丸,就从手中掉了下去,融化在尚未形成的大阵中。
——和千年前,那半颗魔种从手中挣扎着飞离的感受,何其相似。
大阵得了充裕的魔气,银光闪动,效力更胜一筹。林琅原先只有五分把握,如今当有七分。她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怔忡片刻后,更改了原先的演算思路,将那炼丹炉也投进了法阵之中。
安静的殿内,只有她一人匍匐在地上,把全部的心神抛掷在推演阵法之中。然而却总会在气力不继,不得不松口气歇息时,脑海里浮现另一个人的样子。
他静静地站在她背后,看她潜心贯注,等手边的炼丹炉内空无一物时,无奈一笑,拂了拂肩头的尘埃,纵身跃了进去。
绘制符文需要内心平静,可林琅每每想到娑罗摩安静站在背后的模样,心思霎时混乱了起来。她一会儿想到西塱山穿过层层梧桐叶落到地上的斑驳光点,想到那处逼仄却温馨的洞府,一会儿画面却跳转到此世的林幽,幻化成美貌少年的模样,在雪山顶故意与她嬉闹。
她咬牙忍了一阵的悲恸,逼自己去想忘幽山那些被斩杀的可怖魔物,逼自己去想人间此刻的残垣断壁,那些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混乱的思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拿符笔的手重新稳住了。
*
终于到了大阵的尾声。
盛大辉煌的银纹遍布整座宫殿,精美繁复,简直不似人间之物。
紧紧绷在脑内的那根弦略松了松,林琅张口想喊谁的名字,可张口时却觉脸颊刺痛,那是不知不觉流干眼泪后,唯一留下的痕迹。
*
之所以至多七分把握,是因为若是以千年前的仙君之体投入法阵,自然有九成的胜算,可如今林琅境界跌落,迟迟没有寻到恢复的法门,这效力便也不足。
她明明承担不住任何的风险,却也只能接受这场赌局。
就在林琅深吸一口气,提步就要迈入法阵的那一刹,天边疾速飞来一道闪耀灵光,飞得那么快,却安静而驯服地投入她的怀中。
林琅被撞出了法阵。
她踉跄地摸出怀中的那枚完整的镜子——收藏在白鱼塔内的遮天境残骸,不知竟被谁妥帖地修好了。
……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这么多年,那些又冷又苦的回忆,在看到这枚完好如昔的宝镜时,通通在瞬间击穿了她。
……
被她视为心灯的男人,果真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你宣是去而复返之意。我是你的器灵,只要你没有真正舍弃我,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竟也真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林琅抱着她的镜子,慢慢走进了法阵当中。
一念间,她和她的镜子,就被自己所绘的千古未有的法阵碾成了尘埃。
*
桃花渡的深夜,仍挥洒着漫天的雪。
乐正玲面白如纸,右臂断处渗着血,就在方才她和众人联手一块儿逼退了一波妖魔,但强行动武的代价就是这条右臂彻底废了。
易瑶丝搂着她,其余同门纷纷去掏自己身上的药物。可他们鏖战多日,许多能用的疗伤药物早就用尽了。
乐正玲将头靠在易瑶丝的肩膀上,声音虚弱低微:“我将仙君送我的宝鼎弄坏了……你,她会不会怪我?”
易瑶丝摇头。
“仙君和风仙走了以后,”乐正玲虚白的脸上笑容惨淡,“再也没有人叫过我玲。”
“风仙死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可那时候仙君已经不在人世了……她会在蝴蝶的翅膀上画符,非常漂亮……风仙我是彤州最美的牡丹……”
乐正玲发起了高烧,胡乱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
修仙之人寒暑不侵,可她受伤太重,几乎到了弥留之际,便和□□凡胎也无甚差别。
“你见过那样的蝴蝶吗?它拖曳着很大的彩色翅膀,飞得很高很高……阳光照过来,翅膀的边缘泛着金辉……风仙也要为我画一只,可他到死都没画给我……”乐正玲眼神涣散,虚虚拢住了易瑶丝的手,“再也不会有那么美的蝴蝶了。”
“玲,”即便心智坚韧如易瑶丝,也忍不住哽咽,“会有的。”
“蝴蝶没有了,风仙也没有了,”乐正玲却好似听不见她的话,只呢喃着,“天道不仁,夺去了我的风仙……现在,我的命也留不住……”
她勉强举高左臂,于伤痕累累的掌心,接住了一片冰凉的雪。
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目。
“玲!”
易瑶丝惊叫着喊:“睁开眼睛啊!”
乐正玲虚拢的掌心中,有一团的光芒,温柔如同一弯的月亮。片刻后光芒散去,柔嫩的羽翼顶着她的皮肤,从指缝间轻巧地钻了出来。
一只透明的的蝴蝶扇动翅膀,在风雪中飞舞,最后停在了玲姑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