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潮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喝醉了以后会精神亢奋，尔后就像是加速运转的机器般，因为燃料耗尽而罢工。

    酒劲结束后,他了个哈欠，慵懒地将脑袋靠在了白烨的肩膀上。

    白烨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该回家了,再在这儿待下去，会感冒的。”

    “好……回家。”

    江绪潮嘟哝两句,像是一只顺从的大猫。

    白烨笑了笑,将人抱回了车里，然后便准备开车回去。

    宝马车灯亮起的刹那,一直守在公园里的白伟杰等不住了。

    早在几人出来的时候,他就拦了一辆出租车,甚至塞了司机一些钱等他。

    可这会儿白烨都要回去了，老陈却还没有出来。

    “就知道吃吃吃！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怕不是要撑死！”

    就在白伟杰恶狠狠地低声咒骂时,老陈总算是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迅速坐进了出租车里。

    “吃得很爽啊？瞧你这肚子，跟得了绝症引发腹积水了一样,你确定不事先买个保险，死后财产也好留给自己老婆。”

    白伟杰冷冷一笑,量了老陈几眼,看对方竟然放松了牛仔裤的纽扣和拉链,整个肚子异常突出,与平时相比，就跟怀孕三四个月了似的。

    花他的钱还险些坏了他的事儿,这人还想拿钱，真是岂有此理。

    因为知道白伟杰有一个有钱的儿子，哪怕是遭到了阴阳怪气,老陈也腆着一张脸：

    “哪里，我想着你没吃饭，这不就给你带了一盒子吃的，要签协议才能带这么一盒……”

    开塑料盒一看，里头有一个油炸大鸡腿，一个红烧猪蹄，还有鱼子酱、鲍鱼等物，塞得满满当当，几乎不留一点缝隙，可想而知，老陈这是将自己认为贵的东西全给捎上了。

    白伟杰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那子，自己有了钱，就不管亲爹死活了，回头我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他这句话得又响亮又愤恨，俨然一副养大了白眼狼的父亲嘴脸，引得司机频频看向后视镜。

    “看来你过得也不容易啊，老哥。要我，男孩子反正皮实，从就得好好教训教训，这自个儿带着朋友吃这么好的东西，就不管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老爹了，该抽！”

    司机同仇敌忾的态度，成功取悦了白伟杰。

    他摆出一副自豪的做派：“所以啊，我从就严厉教导他，但凡他哪里不听话，我就抄起家伙抽得他屁滚尿流。这孩子能长成现在这样，过上好日子，我这个做爹的，可谓是用心良苦，功不可没。”

    司机叹道：“子不教父之过啊，这年头不少孩儿，没良心的很，我供他吃供他住的，他居然还嫌我不关心他！比如我家那个，三天不上房揭瓦，这可不就是我的关心吗？”

    “没错没错！孩子是要好好的。”

    眼见白伟杰竟然和司机聊起了育儿经，坐在一旁的老陈撇了撇嘴，止不住腹诽：

    连亲儿子的大学都是跟刚刚和前妻听来的，看亲儿子过得好了就想要从对方身上抠些钱用，就这还好意思觉得自己“辛苦”？

    他一个稍微知道点内情的外人都觉得过分了。

    就这样，历经一个半时的车程，一路上白伟杰和司机居然没停过嘴，末了聊得嗨了，两人还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已然能够称兄道弟了。

    要白伟杰这人，人品不佳，智商也不见得高，可情商却是了不得，否则也不可能多年流连于花丛之中却没有被正义的刀子捅死。

    眼看着白烨的车开进了区，出租车也算往区里开，结果门卫并不予以放行。

    “不好意思，出租车晚上八点以后就禁止入内了，只有住户已经登记过的车才能开进来，请配合。”

    “哎呀，那可没办法了。兄弟，下次咱们有空再聊。”

    白伟杰跟出租车司机简单地道了声别，取出了身份证做登记。

    门卫将身份证输入到电脑里后，可电脑并没有读取出住客信息，当下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如果没有区住户的陪同或者刷卡，我们并不予放行，哪怕是您拿出身份证做登记也是一样的。”

    白伟杰谄笑着取出一根烟：“兄弟，你通融一下呗，我是区住户的亲爹，有血缘关系的亲爹！”

    门卫冷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监控，对对方贿赂的行为不为所动：

    “不好意思，不符合规定的话，哪怕是你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用。”

    并且这种贿赂的行为，更是坐实了“来者不善”，被拍到可是要丢掉工作的。

    白伟杰见这招行不通，也不尴尬，转而便掏出火机点了烟。

    “那你，得怎样我才能进去？我是住户的亲人，他要是见了我，肯定是要带我回家的，你这儿不让我通行，我是要投诉你的。”

    门卫并不惧怕这种威胁，冷静地解释道：

    “我已经过了，刷卡，或者是让住户陪同。另外，我们这里不会提供住户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想要进门，就亲自联系他，让他带你进来。现在快过年了，治安不太好，请你理解我们的工作。”

    既然是亲爹，又怎么会没有亲儿子的联系方式呢？哪怕没有，也可以通过其他人联系上吧。

    可这种寻常情况，显然并不适用于白伟杰。

    眼咕噜一转，白伟杰的眼眶就红了，言语中也带上了一些苦涩的味道。

    “呵呵~现在已经晚了，我待会儿就去问问孩儿他妈。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孩子了……他妈管得严啊，不让我见……我这不，偷偷摸摸跟上来的……”

    这一番话，倒是成功让门卫心中的戒备弱了一些。

    可毕竟规定就是规定，不容疏忽，这是为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考虑。

    “那要不然你去附近酒店将就一下吧，总有机会能碰上孩子的。”

    “嗯……我姓白，叫白伟杰，老弟刚刚你也看你到我身份证了，我真不是坏人，坏人有直接拿身份证的吗？还有，很多人我跟我儿子挺像的，你要是见到他，不要把我的存在和他，我挺怕他恨我的，毕竟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太称职。”

    白伟杰擦了擦眼角，没有强求门卫，而是拽着老陈步履蹒跚地离开了，似乎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落差，看得人于心不忍。

    要不是老陈亲眼见证白伟杰在一分钟前还在和出租车司机侃大山，这会儿怕不是也要相信对方是一位可怜的父亲了。

    他看不懂，但是内心大受震撼。

    “就、就不跟了？咱们好不容易跟到这里的……”

    在走远了以后，老陈忍不住提出了疑问，“你还记得自己现在不光欠了我钱，还欠了一大笔外债吗？这个月中旬就是还款日了，你现在不要，到时候利息升上去，你就更没有钱还了。”

    原来，白伟杰之前对杜海霞自己没有欠钱，也是假的。

    他清楚地知道，光鲜亮丽的外表可以让自己显得更可信一点，所以他西装革履，似乎是蛮有派头的样子，又有谁能想到他的底子都快兜不住了呢？

    “你是傻的吗？”

    白伟杰拂了拂眼角，表情又是一变，哪里有先前可怜巴巴的模样，分明精明得不行。

    他：“咱们都已经跟到这儿了，还怕人跑掉？我雇佣你来是吃干饭的吗？我是让你监视！你只需要坐着玩儿一天手机就行了！我明天跟杜海霞求求情，让她先把儿子手机号发给我！呵~我总有法子找上他的。”

    “行吧，我就都听你的。”老陈没有任何反驳意见。

    这钱，对方比自己更想要。

    白伟杰语重心长道：“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

    第二天上午，白烨久违地接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杜海霞来的电话。

    “烨，我看我们家健昨天都已经正式放寒假了，你在外面工作怎么样，今年寒假还过来吗？”

    “我们家健”？

    “过去”？

    白烨只觉得忍俊不禁。

    健全名赵健，是杜海霞的继子，白烨的继弟，如今读高三，两人关系非常僵硬。

    当年白烨曾经跟着杜海霞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但是他在那个家里，就是一个外人，如果只是吃饭，那也就多一双筷子罢了，可一起生活的话，就必然会出现各种争端。

    那个房子房间有限，除了杜海霞和丈夫赵子安的主卧以外，只有两个房间是能够用来住人的，但其中一间已经作为姑子的卧室使用，白烨就不得不跟赵健挤一间。

    对于赵健而言，白烨就是一个外来者，当外来者霸占了自己的房间，而自己的父亲给白烨的零花钱比自己还要多时，赵健爆发了，不仅用各种冷漠、恶毒的言语谩骂白烨，还将白烨的东西全都砸了，在他的课本上乱画乱撕。

    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白烨忍了一段时间后，忍不下去了，跟赵健了一架。

    他年纪比对方大了四岁，不需要怎么用力，就把对方给揍趴下了。

    可杜海霞在不知详情的情况下，不由分地重重甩了白烨两个巴掌，并指责他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吃住都花别人的，还敢乱来，跟他那个渣男老爹没什么两样！

    于是，白烨彻底失望了，哪怕是条件清苦，也坚持独自搬回到老家住。

    好在没多久后，白烨的就被编辑发掘，然后签约赚钱，可以勉强支撑得起自己的日常开销了。

    不自觉回忆了一段过往后，白烨笑了笑，并不在乎杜海霞话里话外都在指着他喊“外人”。

    他无心诉自己的情况，当下只言简意赅道：

    “工作挺顺利，新年会带着年货过去给你拜年。”

    杜海霞：“那行，你算住几天吗？姑交到男朋友了，东西也都搬走了，我简单给你收拾一下，你要是想住就过来住，倒是不用跟人家健挤一个房间。”

    白烨沉吟片刻，觉得呆在那里，还不如独自一人呆在自己家来得舒服。

    “就不过去住了。”

    过年嘛，江绪潮和郑国辉肯定是要回老家过的，而顾竹潇则是算借此机会和父母和解，留在这里的，自然只有白烨一个人了。

    反正也就过年这几天而已。

    杜海霞的语气突然变得犹豫。

    “有件事，我也不晓得应不应该和你……就你爸，我前阵子看过他，他似乎变好了。”

    此话一出，白烨险些气笑了。

    “妈，你应该没有忘记自己被他扇了多少巴掌吧？你也应该没忘记自己在他身上吃了多少苦吧？现在日子过得好了，他找上门来，三言两语就给你糊弄过去了，有意思么？”

    杜海霞沉默片刻。

    “他跟我回忆了一下过去恋爱新婚的日子，也自己已经没有欠债了，最近身体不太好，刚刚还给我转了两万块钱，所以我寻思着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快要死了……要不你还是跟他见见吧，圆了他最后一点念想。”

    前夫突然痛改前非，回忆往昔，还给转钱，那么十有八九可能就是要死了。

    可惜，平行世界的白烨并不清楚白伟杰的情况，至少就白烨所拥有的记忆中，白伟杰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听到杜海霞的口风出现了转变，白烨眉头一抽，心中冒出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猜测。

    “妈，你该不会是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给那个野爹了吧？”

    “野爹”这个词，白烨几乎是没有任何障碍便脱口而出了。

    有些亲戚，有和没有都一样，甚至还不如没有。

    杜海霞抿了抿唇，在没有血海深仇且曾经是一家人的情况下，她也有些纠结。

    “万一他真没几年活头了，我怕你将来后悔。毕竟，在你上学以前，他对你还是很好的，每天都会让你骑在他的脖子上，带你去附近的卖铺买牛肉干和糖果。你还记得以前你胳膊摔脱臼了，都没有哭，反倒是他哭着抱你去医院求大夫救命吗？”

    这一句话，简直是直击了白烨的灵魂深处，叫他心生恻隐。

    人都是有两面性的。

    不同于其他人，血缘的牵绊总是难以彻底割断，多少存在一些讨厌的藕断丝连。

    白烨悠悠道：“妈，你也了，那是以前。”

    的确，在他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中，那个男人有着温暖到让他倍感痛苦的记忆。

    对方将年幼的他抱在怀里，让他骑在肩上，喊他“宝贝儿子”，带他去卖铺买零食，还有在他生病吊针的时候不忘求神拜佛……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根植在他的脑海里。

    可白烨无法忘记，自己上学后经常因为某些无语的理由挨揍，初中后对方干脆玩起了消失，高中后更是对他不管不顾并且把老家卖了！

    其他还有一些不起眼的事，好的、坏的，多不胜数，但坏的远多于好的，所以后者不知不觉就冲淡在洪流中。

    平时这记忆就像是压箱底的硬块，深深地嵌到了最深处，早已与匣子融为一体，但一旦试图翻阅，便会牵扯到整个灵魂，令他心神微微颤动。

    但也只是“微微颤动”而已。

    白伟杰本来可以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换所有人一个清静。

    可是，对方偏偏毫无征兆地出现，还联系上了他的亲生母亲，疑似是回心转意，听是可能命不久矣？

    他不得不考虑其他更可恶的可能性。

    如果白伟杰死在了外面，等警察找到他，让他收敛尸体……他想不到自己能到底会表现出什么态度，或许是心如死灰般的平静吧。

    而现在，他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开心，而是有着一分的茫然，以及九分的审视。

    首先，要原谅？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也觉得好受一点？

    仔细想想，一点恩惠的亲情，不足以让他大动干戈。

    问起来，就是白伟杰不配。

    白烨是个冷静的人，过去的经历逼他不得不理智去处理可能遇到的糟糕情况。

    杜海霞又絮絮叨叨地了一些白伟杰的好话。

    白烨觉得她的确是被对方的话术给套住了。

    嗯……

    “就先让他在死前等几天，看看他是否是真心诚意的吧。”

    白烨冷笑一声，挂断了杜海霞的电话。

    ……

    因为昨天醉酒的缘故，江绪潮请了半天的假，当他揉着脑袋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便看到白烨站在阳台前，凄冷的苦雨淋湿了对方的头发与肩膀，可对方却浑然不觉。

    对方仿佛沉浸在某种迷茫之中，与阴云和雾霭融为一体，眼中映照着破碎的天空。

    江绪潮原本想的话，顿时压在了喉咙里。

    这一次，他醉酒没有那么厉害，因此能够大致记住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昨晚因为醉酒站不稳，然后“不心”亲到了白烨一下，所以他算着哈哈化解这场尴尬。

    但是，为什么白烨会这么难过？

    总不会是因为初吻被夺吧。

    江绪潮走了过去。

    屋外的寒气骤然袭来，让穿着睡衣的他了一个哆嗦。

    “烨子，你怎么了？”

    在他的呼唤中，白烨骤然回神，用复杂的眼神凝望着他足足有十几秒后，突然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

    江绪潮没想到自己会被抱住，轻轻地推了推。

    “等……现在在阳台上，会被人看到……”

    而白烨却抱得更用力了，并且沉声低语道：

    “一下就好。”

    然后，被看到其实没什么不好，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别人认为他们俩是一对儿了。

    江绪潮忽然意识到，白烨可能遇到了很严峻的事情。

    他不再推开这个怀抱，而是回抱过去，双手轻轻地拍着对方的背部。

    “……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吗？”

    “就是……我那个人渣一样的爸，可能要死了，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嗯，如果是最后一面就好了。”

    他大概了解那个男人的无耻本性，所以不能也不必容忍对方无耻的谎言与欺骗。

    白烨如死水般毫无波动的语气中，带着一丁点挣扎。

    他了很多。

    白伟杰以前是怎样对自己和杜海霞动辄骂的，白伟杰是怎么在外面拈花惹草的，白伟杰作为一个父亲是多么不合格的……

    “原来是这样……”

    幸福家庭出身的江绪潮头一次听到白烨这些，他无法理解这份纠结的感情。

    在他看来，白烨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强大。

    但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白烨也有软肋。

    原生家庭就是原罪。

    江绪潮很心疼白烨，他轻轻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

    沉默片刻后，他轻声，“想要见他，就见吧，不要做让自己可能后悔的事情。”

    白烨笑了笑：“希望这件事过后，他就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他的确有点在意那个男人，但并没那么在意。

    一块石头，投入湖面，掀起一些涟漪后，湖面就会恢复平静。

    他对白伟杰的感情不过如此。

    并且，毫无疑问的是，他不希望现在跟江绪潮的生活被扰。

    江绪潮抵着白烨的额头，认真地道：

    “放心，我在你身边，有什么跟你一起面对。大不了，我帮你回去，要他好看！”

    白烨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份体贴，将眼中的窃喜深深地藏了起来。

    看来，他的确从白伟杰身上继承了一丁点卑鄙与无情。

    现在，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利用这份伤心的感情，让江绪潮离自己更近一点。

    看，他成功了。

    “对，你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