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病相怜
“宁织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呢。” 郑秋代对江忏。
或许因为来了客人,她把一楼的灯全部开了,别墅里亮堂堂的,压抑的感觉散去不少。
“是吗。” 江忏笑了。
宁织回避他的眼神,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是戏谑还是同情,心想这是我的错吗?时候天天被爷爷抱在怀里教甲骨文,上了幼儿园学,跟同学们一点共同话题都没有,难得交上了朋友,才不愿把他们带回家,让古板无趣的长辈们毁了友谊。
一阵忙乱后,郑秋代从厨房端出一盘扎着牙签的苹果:“真是对不起,家里没有什么水果了。”
“阿姨您不用客气。” 江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觉郑秋代的生活十分朴素,朴素得有些清贫。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是宁冉章留下的遗产,还是郑秋代自己的收入,都足够她过上优渥的生活,不至于拉开冰箱,只剩下两个苹果、三个鸡蛋。
“江在哪里工作?” 郑秋代和气地问。
江忏回答:“一个公司。”
坐在对面的宁织发出 “噗” 的一声,金鱼吐泡泡似的,对江忏的虚伪施以谴责。
郑秋代又问:“是什么职位?也是策展人吗?”
“没有,” 江忏抿了口茶,“算是职业经理人吧。”
宁织又撇嘴,眼睛却是笑着的,弯成柳叶。他往后靠,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摸,是他母亲的提琴盒,上次他回家的时候就在这里。
以前郑秋代是每日必练琴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荒废了?
他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童年时不亲近的母子关系一直延续到现在,他做不了那种体己的、撒娇的孩子,也不懂委婉关心的方式。
郑秋代与江忏仍在闲聊,节奏掌控得很好,像一首舒缓的老歌,不知怎么到了江忏的教育经历,宁织惊讶地发现,江忏也是在茂市读的大学,而且与他同一级。
“你是哪个学校?” 他有些兴奋地插嘴,“是在东文区的大学城吗?”
东文区有好几所高校,如果江忏在那里上学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在街上遇到过。虽然这种相遇没有什么意义,但已经是宁织竭尽全力抠出来的缘分了。
江忏摇头:“我在 A 大,西河区。”
“啊。” 宁织一愣,又觉得理所当然,A 大是顶尖学府,江忏谈吐不俗,想必成绩也很优秀,不读 A 大才奇怪。
而他之所以热切地希望江忏在东文区读书,希望他们曾经擦肩而过,也许只是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想为他们初见那天的事情做个解释。想证明他不是随便就答应了江忏,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渊源,酒吧的相遇只是露在地面上的一片叶子,底下还连着无数的根须。这样的念头太幼稚了,宁织暗中唾弃自己。
郑秋代:“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确实挺远的。”
江忏趣道:“可不是,我大学室友的女朋友就在东文区,隔着一个城市,也相当于异地恋了。”
郑秋代轻声笑,眼角堆起几缕皱纹,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皱纹凝固不动了,严肃地刻在脸上:“还没问,你和宁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挺简单的问题,但没有得到快速的回答。也许是因为心虚,宁织总觉得那几秒内,客厅里安静得突兀。
“其实……”
“看展!” 宁织高声断江忏,做作地维持着欢欣的语调,“前几年 S 市有个安迪 ? 沃霍尔的作品展,我们偶然遇到了,发现都是鹭江人,就认识了。”
他谎技术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编得有鼻子有眼。江忏微笑着点头,替他掩护,补上没完的话:“其实,我爸收藏宁老师的画。”
宁织愣住,耳朵尖发烫,有些抬不起头来,使劲扎了块苹果,放进嘴里猛烈咀嚼。
听到丈夫的名字,郑秋代微微失神,交叉在胸前的手指握紧了:“是吗?鹭江市有位老板收藏了他好几幅作品,也姓江,叫——”
“江启平,” 江忏顿了顿,“就是我爸。”
“那还真是有缘。” 郑秋代肺部的气息似乎不足,缓了一会才:“我以前见过江先生几面,他很懂画的。”
“妈,” 宁织捏着牙签,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病了?”
郑秋代的声调一直平缓微弱、波澜不惊,这时稍微拔高了点:“能有什么病,我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吗。”
她又转向江忏:“江,结婚了没有?”
江忏意外,但仍表现得优雅得体:“还没有。”
“女朋友也没有?”
江忏摇头,隐约察觉了什么,往宁织那儿看了一眼。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都主张先立业再成家。” 郑秋代点头表示理解,话锋一转,责备起自己的儿子:“宁织也是,让他去相亲,他总推三阻四,好不容易去一次,回来还气我,跟我别给他介绍女孩,介绍男孩得了。”
她笑了,笑声里有一种很脆弱的东西,在宽阔的客厅里显得势单力薄,只有院子里模糊的虫鸣声与之应和。
“吃饭吧,” 郑秋代站起来,招呼他们去餐厅,又向江忏道歉,不知道他今天过来,没准备什么像样的宴席。
餐桌上,三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礼仪,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偶尔短暂地交流一两句。郑秋代吃得很少,到最后也只喝了半碗粥,见他们放下筷子,就让宁织带着江忏四处参观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座别墅面积不大,装修的风格也不前卫,真正值得驻足的也就只有宁冉章的画室。
推开门,淡淡的松节油香气浮到鼻尖。江忏看着空旷房间里的画架,还有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想起宁织昨晚 “父亲还活着” 的言论,问道:“你现在还觉得你爸躲在窗帘后面,在跟你玩捉迷藏吗?”
宁织感受了一下,老实:“没有了,可能因为你在这里,你来了他就走了。”
江忏笑了,一语双关:“看来我不应该来。”
既指进入画室,也指贸然拜访郑秋代。
沉默中,宁织前额的头发垂下来,轻轻扫过烦恼的眉间,他叹了口气,洒脱地:“反正迟早要来。”
江忏问:“你还没出柜?”
“没有,” 宁织有一双猫似的眼睛,偏圆润,眼尾勾起一个短短的尖,斜向上看人时,灵动又狡黠,“你出了?”
江忏摇头,满不在乎地:“但我爸管不住我。”
“我妈……” 郑秋代是含蓄内敛的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追求事业,与宁织的关系并不亲密,母子之间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氛围。宁织猜她不会激烈反对,但是一定会伤心,在背地里、不见光的地方流泪。
“我不想让她难受,可有些事情,真是没办法。”
他们穿过画室,来到恒温恒湿的贮藏室,墙面上挂着大大的油画,如同许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间中央的两个人。
宁冉章早期属于写实画派,后期转向非具象创作,在不同时期都留下了重量级的作品,江忏逐一细看,欣赏这些被颜料、色彩和线条捕捉和发掘的美。
宁织呢,对自己老爹的油画不那么感兴趣,低着头编辑微博。
没错,他算是个的自媒体人,从大四就开始经营公众号和微博,时常发些艺术评论文章、艺术家趣闻轶事,以及看展的心得体会。两年前父亲去世,宁织受了很大击,几乎不再创作长文章,因此公众号被搁了下来,但微博还在更新,不时在上面分享些生活碎片。到现在,他的微博粉丝数已突破两万,跟大 V 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发个照片出去,还是能收获几百点赞。
他发的是在俱乐部骑马的照片,背景是碧蓝的天空和青青的草地,宁织一身骑手装扮,跨在高大威猛的赛马上,犹如一棵挺拔的松。
照片一发出去,评论区就开始吹彩虹屁,夸他帅是意料之中,没想到的是还有网友称赞牵马的人帅。宁织无语,他都没发江忏的正面照,这些人怎么仅凭一个背影就浮想联翩啊?
虽然他们确实猜对了。
除了评论颜值,底下还有人问这地方在哪,宁织了俱乐部的名称和地址,大吹特吹地帮江忏了波广告。
“拉提琴的少女。” 江忏忽然念出油画的名字,“画的是你妈妈?”
宁织抬头,画布上纤细窈窕的少女站在花海中拉琴,发丝轻轻舞动,他笑了:“嗯。”
“看来你父母感情很好。”
“怎么呢,反正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来。他们两个总是相敬如宾那种,很少在我面前秀恩爱。” 宁织退出微博,将手机放回口袋,对江忏:“其实,我和你还挺像的。”
江忏略微挑眉,听他有什么高论。
宁织:“你看,你妈不在了,我爸也不在了。你跟你爸关系不太好,我跟我妈…… 也没多少话可。”
确实同病相怜。但细节上还是有些不同的,江忏:“你和你妈至少互相关心,我爸…… 在心里恨我。”
一个 “恨” 字,把宁织的喉咙堵得死死的,千言万语都坠回肚子里,他和江忏对视一阵,象征性地举起手:“好吧,你更惨,你赢了。”
江忏不大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给你个拥抱?” 宁织没看江忏,抬手按开关,“啪、啪” 两声,房间里暗了又亮。
江忏笑:“也不是不可以。”
他随口趣,没想到真的会得到。
很潦草的一个拥抱,宁织搂着江忏的肩膀,右手在他脖子下方拍了拍,不到两秒就松开了,退后一步,别扭地绷着脸:“行了吧?”
他往门口走:“没什么好看的了,出去吧,院子里还没死的青菜,我给你掐一把回去煮汤,算是谢谢你给我妈的礼物。”
江忏沉默地跟着,离开画室前,他拽住宁织的手腕,等宁织停下,便礼貌地松开了:“我之前的是真的。”
“什么?”
“下周六,鹭江市的奇彩世界乐园将会关闭,每个项目你都可以玩,想玩几次玩几次。”
宁织不敢转身,江忏郑重的语气让他心乱如麻:“为什么?”
江忏笑了一声。他是个温柔而耐心的捕猎者,不急于求成,何况这个与宁织各拉弹簧一端,推来搡去的游戏格外有趣。他回答:“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一楼客厅里,郑秋代侧身坐着,不时朝楼梯投去一瞥。几分钟后,宁织和江忏下来了,显然是参观了宁冉章留下的那些画。当着郑秋代的面,江忏对宁冉章的作品表达了欣赏之意,特别提到那幅《拉提琴的少女》,恭维话得自然又真诚,郑秋代竟挑不出毛病。
这是个很不错的青年,温和、优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富裕家庭熏陶出的从容,但又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或者油腻虚伪,无论他真实的性格是什么样子,至少呈现给郑秋代的这一面无可挑剔。
郑秋代又看了看宁织。快二十六岁了,据她所知,没谈过恋爱,不配合相亲,上次还开那样出格的玩笑,不由得她不乱想。
三人又聊了一阵,江忏起身告辞。宁织想搭个顺风车回自己的公寓,郑秋代挽留他,语调仍然不高,有些央求的意味:“今晚住这吧。”
宁织犹豫了很短的一瞬,答应了,:“那我送送他。”
区里都是独栋别墅,相距不远,公共照明很微弱,路灯比月亮还暗淡。江忏发动汽车,玻璃完全降下来,像个窟窿,或者一幅画框,框出宁织的脸。
“诶,” 江忏的左手搭上窗户,身体也朝外倾斜,宁织怔了怔,以为他想接吻,江忏却:“我看阿姨的精神不太好,饭也没吃几口。”
宁织点头,上次市美术馆借画,他回家跟郑秋代商量的时候就发现了,可郑秋代只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这次一见,情况并没有转好。他算好了:“过两天我带她去做个体检,胃肠镜之类的……”
江忏皱着眉:“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抑郁症?”